唐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长什么模样,却无端觉得贺鸣雕得传神。
他越看越是喜欢,不觉嘴角上扬,最后轻道了一声:“多谢,我很喜欢。”
“只是我手拙,不会做什么……”他想了会儿,将手中佩剑递给贺鸣,“不如这个……你收下吧。”
贺鸣一愣,随即摇头,正要退后,却被唐骋一把拉住,直将佩剑塞入他手中。
“收下吧。”
他的目光柔和而坚定,贺鸣怔怔望了片晌,沉默颔首,五指紧紧握住了剑鞘。
唐骋这才安心地笑了。
他抬手揽过贺鸣的后脑勺,微微俯首,与他额头相抵,低道了一声:“多加珍重。”
随后,唐骋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起来:“快归队吧。”说罢翻身上马,朝贺鸣笑着挥了挥手。
贺鸣攥着剑鞘的手都在颤抖,却还是迎上了他的目光,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后,才郑重其事道:“你……也千万小心。”
唐骋莞尔颔首:“好。”
贺鸣还想再说,余光瞥见身后待命的唐家军,便将话都咽了,只是点了点头。
他握剑的手又紧了紧,忍不住微翘着嘴角,转头回到那群少年当中,捣了方才推他最猛的方崇一拳。
唐骋不觉失笑,眼神中尽是无奈,哑然摇了摇头后,回首朗声高喝:“启程!”
他勒马回身,轻夹马肚,雪泥便朝着原野奔驰而去,率万马疾驰,踏碎一地寒霜。
当夜,唐家骑抵达天渎东北外五里处,桃林军前、中军也随后抵达,后军尚有半程,预计明日可达。
赵湉那日所述的引尸之法,经数日筹备,到出征时已初见成果。这一日扎完营后,赵任便派人去试,却得报失败。
当晚,赵家父子一言不合,又是一通好吵。幸得沈义安与唐骋劝架,赵湉才逃过一劫,直是红着眼气急败坏地往外冲,险将门帘一把扯走。
赵任长叹一声,疲惫摇头,却仍是强打起精神,与唐骋和沈义安议起战事。
论及引尸之法未能奏效一事,三人都沉默下来。
相觑半晌,沈义安才缓缓道:“蛮人毒术向来诡谲……恐怕小公子此番,也是误打误撞而成。”
赵任眉宇间尽是倦色,捏了捏紧皱的眉心,低声叹道:“唉……我本就觉得那法子靠不住,也不指望能靠那法子作战,不成便不成罢了……只是那混账实在气人!……”
沈义安淡淡道:“将军息怒。今日之事,却是将军你……过躁了些。”
赵任怔了一怔,缓缓蹙眉,自省半晌,仍觉疑惑:“……当真?”
唐骋见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便颔首道:“确是世叔说话先急了些。”
赵任一时失笑,又低头自审片刻,才恍惚道:“我近来……总觉得心悸不安,人燥得慌……唉,叫二位见笑了。”
沈义安笑笑道:“秋日易燥,明日叫军医开些败火的方子吧。”
赵任只好苦笑颔首。
唐骋见他实在疲乏不堪,便温声道:“不如今日先到此为止,明日我便去勘察地形,回来再与世叔、先生商榷。”
“有劳少将军。”赵任垂头长舒了口气。他忽然想起一事,蓦然抬头对唐骋道:“明日勘察地形,让贺鸣那小子陪你去吧。”
唐骋一愣,却听赵任笑道:“上一回勘察天渎,便是这小子请缨去的。捎上他,事半功倍。”
唐骋莞尔:“好,多谢世叔。”
他见赵任忽而用力按了按太阳穴,眉头又拧了起来,不由与沈义安对视一眼,而后道:“那世叔好好歇息,我与沈先生先告辞了。”
赵任正要起身相送,被沈义安按住:“将军留步。”
二人点头致意过后,沈义安拍了拍唐骋的手臂,与他一同步出帐外。
两人结伴同行归营。唐骋有心放慢了步伐,跟在沈义安身侧,随他一道缓慢向前踱着。
沈义安仍是一身白衫,消瘦清癯,身形却直挺如松,自有一股傲气在。
深秋夜凉风高,一路逆风而行,寒风直往他空落的薄袍里钻,振得猎猎作响。
沈义安蓦然转首,目光如炬,凝视着唐骋,微微一笑:“公子可是有事要问?”
唐骋冷不防撞上他的目光,心中先是一惊,而后定下神来,将抵在喉头的话问了出来:“沈先生……似乎颇向着赵湉?”
沈义安却是毫不避讳,颔首称是:“不错。”
“沈某是个怪人,向来帮亲不帮理。”他淡淡道,“我与小公子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谊。我这做师父的,必然要护一护徒弟的短。”
唐骋一时哑然,却见沈义安朝他笑了笑:“方才是玩笑话。”
“……赵将军性子急,说话冲,他们父子二人的脾性,又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因而时常要起争执……”沈义安淡淡笑道,“小公子心中有结,却无处说,常来找我诉苦。一来二去,听得多了,心里头便难免要向着他些。”
唐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贤弟的心结,便也是世叔了……”
沈义安颔首:“不错。”
“说到底……赵将军望子成龙心切,又觉此子不思进取,太不成器。教来不听,便忍不住要生气。”他顿了顿,轻笑着叹道,“这赵小公子又自小锦衣玉食,自小在魏家长大,难免染上些魏家子弟的纨绔习气,初入行伍,便吃不太得苦……”
唐骋忽然一怔:“魏家?”
沈义安似有些意外:“公子莫非不知赵湉的外祖是魏广将军?”
唐骋愣了愣,一拍额头苦笑道:“我竟是忘了。”
魏广乃是当朝大司马,早年为圣上征战四方,开疆拓域,立下汗马功劳。只是而今已年逾花甲,手中兵权也多分与长女婿赵任和长子魏起,鲜少躬亲战事。
故而此番平定蛮疆,唐骋是以唐家为名出征,傅沉亦是以傅家为名,唯独赵任镇守桃林关,为的是魏家的名义。
唐骋如此想来,便明白过来,笑容中也多了几分无奈。
沈义安也笑了一笑,接着道:“赵湉这孩子不喜习武,在军中便不太受待见;倒是颇嗜读书,与我还算意气相投。”
他忽然顿步,仰首望空半晌,才缓缓道:“其实……倒也未必非要当个将才……我也曾这般劝过赵将军……”
他摇摇头,无奈叹道:“只是这为人父者,总是盼着儿子能文武双全……”
唐骋心头忽而一紧,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无可奈何之意:“家父亦是如此。”
沈义安目中升起些笑意来:“那唐将军想必是如愿了。”
唐骋啼笑皆非:“先生说笑了。”
沈义安笑了起来,轻拍了拍唐骋的肩,两人便继续朝前行去。
又静静行了半程,沈义安才再度开口:“说来公子是偏好读书还是习武?”
唐骋谦恭应道:“晚辈好文。”
沈义安回望向他,眼中有赞许之色:“那公子能修得这般武艺,想必不太容易。”
唐骋无奈笑道:“实不相瞒,晚辈自小资质驽钝,不擅习武,承蒙大哥不弃,潜心教诲,才得如今模样……”
他忽然觉得沈义安盯着他的目光似有异样,不由一顿,试探唤道,“沈先生?……”
沈义安却未收回目光,直勾勾地又顶了他片晌,才沉声问道:“你大哥……可是唐帷?”
刹那间,唐骋心头大震,开口时竟不觉声音都在发颤:“你……先生……您认得我大哥?”
沈义安缓缓颔首。
唐骋震惊得无以复加:“先生又怎会……认得我大哥?”
沈义安敛回目光,遥望着夜色,微眯了眯眼:“……那一年,我被蛮人掳去之后,在蛮地见过你大哥。”
唐骋喃喃道:“十年前……”
“十年前。”沈义安轻叹了口气,“那年我为蛮人所俘,适逢你大哥深入蛮地打探敌情,便就此认识了。”
“那!……”唐骋一时几乎按捺不住蓦然而起的情绪。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语气压得平稳,“是大哥……将您救出来的么?”
沈义安一愣:“什么?”
唐骋义正言辞道:“先生当时为蛮人所俘,我大哥见先生有难,定是不会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
沈义安顿时失笑,目光却温和下来:“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