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束发吧。”
吕玄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刻石榴花银钿桃木梳来,神情认真而执拗地看着他的头发。宋无黯试图躲避,然而他活动的范围实在有限,吕玄都轻轻扶住了他的肩膀:“很快就好,等我为你束好了头发,就回答你的问题,好吗?”宋无黯无声地妥协了,任由吕玄都在他头顶动作。
宋无黯的头发偏细软,吕玄都为他束发的动作很慢、很轻柔、又很从容不迫,他喜欢宋无黯的发丝滑过指缝时的触觉,柔韧细滑,微微有些凉,又有些痒。吕玄喜欢这种感觉,但他并不流连。他束发的动作十分熟练,仿佛已经成百上千次地练习过。
吕玄都从腕上解下一根蓝色花草纹的发带替他将头发束起,宋无黯不爱引人瞩目,平时从不用这种过分鲜亮的颜色。吕玄都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自己的成果:“这颜色很适合你。你分明还不到二十岁,何必总是用那些老气横秋的颜色?”
宋无黯并不愿意继续与他虚与委蛇:“……回答问题。”
“我说过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宋无黯没有料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件事来:“你说。”
“一年一万二千两,三年三万六千两,这是我给你的买命钱。”
“……”宋无黯心头涌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张了张口,艰难道:“买谁的命?”
“买我的。”收敛了笑容之后,原本瑰丽绝艳的容颜骤然冰冷彻骨,那种魅惑人心的桃花般的色泽只是一张他戴习惯的面具,一旦褪下之后,便只剩下一片冷硬的死寂:“三万六千两,我买我的命。我要你,杀我。”
宋无黯脸色骤然苍白下来:“……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猛烈地挣动起来,吕玄都起身站远了,他冷漠地垂着眼看他,像蛰伏已久的蜘蛛盯着蛛网上垂死的猎物。
在剧烈的、不间断的挣扎之下,宋无黯双手的手腕都磨出了血痕,斑驳的红色沾满了沉重的镣铐。宋无黯最终停下了毫无用处的行为,刚刚被束好的头发凌乱地垂落在他颊侧。
“为什么?”宋无黯勉强冷静下来:“难道你觉得这样可以报复我吗?”
“不。与你无关。”吕玄都一反常态地冷静无比:“是我早已经决定的事情,从——我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我只是厌倦了。如果我想,我大可以将天下每一个人玩弄在股掌之间,无论我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想办法得到。但是没有意义。没有晏紫淮,一切都没有意义。”
与你无关。这大概是最为伤人的一句话。吕玄都难得地语气诚挚,正因如此,所以格外伤人。
如果晏紫淮那么重要,你又何必问我有没有一点儿真心呢?我的真心又算什么呢?
但宋无黯只是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说:“无黯,你有时候真的很像他,但你又完全不同。”吕玄都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容:“你还很年轻。年轻的时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没什么,这一星半点儿的真心,总有一天会回到你身上。”
“为什么是我?”宋无黯努力克制住翻涌的情绪:“你想死,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我牵扯进来?”
吕玄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重新露出了一丝狡黠:“大概是因为你出现得太恰到好处了。我第一次见到你用暗枚时,就觉得若是死于你这般名锋,也算死得其所了。而且,无黯,你做得真的很好,你从来不让我失望。”
“那你这回可以失望了。我不杀人。”
“即使有三万六千两?”
“即使有三万六千两。”
吕玄都轻声叹了一口气:“每个人都有不得不杀人的关窍,而你的,实在太好找了。”他重新带上了银色的面具,双手背在身后,宋无黯警惕地竖直了脊背,看着他极度戒备的模样,吕玄都有条不紊道:“我死之后,你来接手古楼。梅魂露一事过后,漠风堡与庐陵乔氏必生间隙。嫌隙一生,从江南到西北的商路也就打开了缺口,古楼大可以坐收渔利、分一杯羹。若你守成,足以安稳一世;若你冒进,这可以做你的退路;就算你骄奢淫逸俱全,也可有二十年潇洒快意。”
“不——”
吕玄都继续道:“有了古楼,你大可以与你师弟脱出无辜山自立门户,有三年历练,以你师弟勤勉踏实的性子,一旦开阔了眼界,当可以解开心结。届时你二人双宿**,岂不美哉?”
“再退一步,就算你不喜欢他,有古楼总有更多的选择,不必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不是吗?”吕玄都悄悄用上一些摄心之术,低声蛊惑道:“不是吗?只要你杀了我,这一切都唾手可得,而我不会反抗,甚至乐见其成。你我各取所需,不好吗?”
“……不。”
吕玄都不满地撇了一下嘴角:“好孩子,你不可以太贪心。罢了——不若你自己说你想要什么。你要乖一点儿,因为利诱不成,吕某便只剩威逼一条路可以走了。明明是一桩美事,撕破脸皮该多难看。”
“我不。我不杀人。”宋无黯哑着嗓子道:“你说年轻的时候就算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付出了真心也没什么,这一星半点儿的真心,总有一天会回来。你还是在骗我。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对晏紫淮又算什么?你那时比我年纪更轻吗,但你付出的真心有回来吗?真心就是真心,值不值得都回不来。”
吕玄都惊诧地看着一滴眼泪从他眼眶中掉了下来,一直滑落到下颌,隐没在锁骨之间,随即有越来越多的泪水涌出来,他哭起来的时候很沉默,没有哽咽,就仿佛一切如常,只是泪水却像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别哭。”
吕玄都有一瞬间的心软,他忽然分不清,宋无黯究竟是像晏紫淮还是像自己,在这一刻他似乎只是像宋无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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