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苏赫冷冷地看着她,唤来了亲兵:“夫人身体抱恙,神志不清言行无状,尔等在此护卫夫人安全,未经我许可不许她出屋门一步。”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小少爷最近也不要带来给她见了。”
说罢,他转身出门,再没回头望一眼。
三天后,苏赫以违反军令之罪,将昂沁斩首示众。
其实昂沁上刑场的前一天晚上,苏赫还去见过他。
“阿哈,”那天月光正盛,照得囚室里一片亮堂,苏赫坐在昂沁对面低着头说:“是我对不起你。”
“乃蛮部欺负咱们的平民,我不能坐视不理。”昂沁轻轻笑了:“现如今军心散乱,大将军想杀我一个换众人俯首帖耳,我能理解。”他抬眼望向苏赫:“只请你照顾好其其格,我死后,她就只有你和恩和了。”
苏赫吞了吞口水,并未说话。
“大将军,”昂沁举起酒杯:“我敬您吧。”
苏赫却没有举起酒杯,只是低着头说:“这杯酒,我受之有愧。”
昂沁苦笑了一下:“苏赫,万万珍重。”
苏赫忽而落下了泪:“阿哈,是我万万对不住你。”
“苏赫,”昂沁眯起眼睛看着他:“当初我把其其格交到你手上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自然记得,”苏赫低着头回答:“好好待她,问心无愧。”
“现在我再与你说一句,”昂沁轻声道:“好好待这天下,这是无数人用命换来的。”
苏赫猛地抬起头:他发现他再不能和这人说些什么了。
天下,太平。
这般虚无缥缈的字眼,就这样融进了这人似是不经意的话语里。
自此一生,再无憾事。
他鼻子一酸,轻声道:“好。”
一个月后。
“夫人怎么样了?”苏赫站在雀儿住处的门口,面无表情地向在门外守着的侍卫问道。
“请大将军放心,”侍卫作揖道:“夫人一切如常。”
苏赫默默站了许久,终究没能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门。
“把小少爷带来给她看看吧。”苏赫站了一下午,临走时日头早已偏西。他轻声吩咐侍卫道:“吃穿用度,一切都给夫人最好的。”
第二天,他带着数万兵马,又踏上了远征平陵的路途。
其实在苏赫心里,确实是来日方长。
故而他从没想过,这一别,下一次见面时,竟是永别。
三个月后,苏赫将军在平陵久战不利的消息传了回来。
其实苏赫自己也很郁闷:战神名声在外,如今一朝兵败,于自己于可汗,自然不是一件好事。
可他苏赫,从来都不是一个会坐以待毙的人。
于是这人在又一次出兵不利后便带着最为精锐的部队突袭敌军。
直到苏赫发现自己已然出不去了,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对方的埋伏。
他心里却忽然平静下来:既然死路一条,不如拼他个你死我活。
自己的人越来越少,苏赫看到不远处无数弓箭手把弓箭对准了他。
苏赫缓缓闭上了眼睛。
死于战场,倒也是个不错的归宿。
可他却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疼痛。
千钧一发之际,有个人扑到了自己身后。
苏赫微微偏头,这才发现,在自己命悬一线之时,给自己挡了这致命一箭的,竟是雀儿。
万分惊诧,千分动容。
苏赫这才想起来,雀儿是草原的姑娘,刀枪骑射,原本就不在话下。
如果不是她心甘情愿,自己压根困不住她。
“别回头,”雀儿趴在苏赫背上,在他耳边轻声说:“快走。”
苏赫有些茫然,可他知道现如今赶快离开这里是最好的选择,于是他咬了咬牙,飞速骑马飞奔而去。
“雀儿!”待跑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苏赫赶忙把雀儿抱下马。他这才发现,这人中了不少箭,其中致命一箭已成穿心之势。
这人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苏赫,贪恋世俗,出尔反尔;杀亲立威,沽名钓誉;抛妻弃子,背信弃义。”雀儿已是弥留之际,她侧卧在地上喘着粗气,强撑着狠狠说道:“这都是你欠我的,如有来世,纵使你百般求我,我对你,也再不会有半分真心。”
“雀儿,我全听你的。”雀儿每一句话都像是直直插在苏赫心口的利刃,刺得他生疼。
苏赫泣不成声,几乎要语无伦次:“军医,他们就快来了,你撑住啊。”
雀儿冷冷瞥了他一眼,缓缓闭上了眼睛。
苏赫自从军以来,杀人无数,可这是头一次,他才知道了何谓痛彻心扉。
直到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人在自己眼前咽气,他才真正明白了这人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如江河日月,丛林绿草,日日得见,以为寻常。
但却是最为珍贵的。
直到失去,方知惋惜。
“雀儿。”苏赫泪流满面,哽咽着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雀儿!”
他泪流满面,心想,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若有来世,天高海阔,你自随处可去。
我也愿倍受相思之苦,以作惩罚。
可我手握重兵,不能对不起这天下人。
一切罪过,皆我之过。
要怪,只怪我当年如此鲁莽地给了你实现不了的承诺吧。
苏赫清清楚楚地看见,雀儿咽气之前,脸上是挂着笑容的。
他忽然觉得,这人弥留之际,定是见到了当年那个承诺陪自己品茶煮酒拥衾而眠的少年郎。
雀儿。他伸手缓缓阖上了这人的眼睛,抱起她余温尚存的尸身,红着眼睛转过身去:“传我命令,接着进攻!胆敢后退者,斩立决!”
后来,苏赫部队不出所料地大获全胜。
庆功宴上,众人皆至,却唯独不见苏赫。
别人都说,此次微小的失利并没有给苏赫将军带来什么影响,反而此战过后,苏赫将军愈战愈勇宛如神助,战功赫赫几乎要与依仁台将军比肩。
再后来别人在议论时,便再无人提几乎二字了。
定一方太平,苏赫与依仁台,是蒙达可汗当之无愧的左膀右臂。
大兴王朝建立后,帝国最有声望的文士苏梁在为前朝编纂的史书里说:
丙寅岁,太祖即皇帝位,君臣之分益密,尝从容谓依仁台及苏赫曰:“今国内平定,多汝等之力,我之与汝,犹车之有辕,身之有臂,汝等宜体此勿替。”遂以依仁台及苏赫为左右万户,各以其属翊卫,位在诸将之上。(2)
“苏赫,”很多年后,又是一个盛夏的黄昏,刚刚班师不久的依仁台坐在苏赫住处的院子里纳凉,忽而笑道:“你可曾盼过来世?”
“来世?”闻言,苏赫笑了:“当年亡妻尚在时,就常常说到来世。”他望向远方,脸上看不出表情:“我这辈子一身的冤孽,愧对于她,愧对于昂沁,愧对于天地,愧对于自己。”他顿了顿,接着说道:“若真有来世,就不杀了。”
“你可算了吧,”依仁台笑了:“我还不了解你?若再逢乱世,你决然做不到袖手旁观。”
“有时想想,雀儿当年说的也没什么不对。”苏赫眼眶有些湿润,极力保持着平静:“汉人说的,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我连自己的妻儿都保不住,竟还妄图救这天下万民于水火,果真是可笑。”
“你这辈子,”依仁台笑了:“唯一对得起的,也就是这天下了。”
蒙达可汗十八年,苏赫病逝于班师途中,年五十四。
苏赫将军一生勤俭,除兵法著述未留下任何东西,临终也只给依仁台将军去了信。
信里除却对其子恩和的百般挂念与嘱托,还提到了一件事:
吾一生有三错,其一在年轻气盛误杀昂沁,其二在平陵一役贸然出兵,其三在出尔反尔未兑故人之诺。
三年后,依仁台病逝,年六十五。
大将军生于战场,殁于征途。
几十年后,随州东街太平酒家。
窦英望着笑眯眯的陶雀,独自出神。
许是前世见过吧。窦英无奈地想:否则这一见,为何竟觉得这般熟悉呢?
注释1:阿哈:蒙古语,哥哥
2:该段改编自《元史·博尔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