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皎,”夏端望向她,忽而浅浅地笑了一声:“忽然与你说这些,是爷爷对不住你。”
“怎会?”阿皎使劲摇了摇头:“这些年爷爷待阿皎好,与亲生的并无半分区别,怎会对不起?”阿皎忽然抓住夏端的手,这才发觉这人的手冰得不像样,于是满心的话全都闷了回去,憋了半晌才说出一句:“爷爷,夜里凉,咱们回家吧。”
“好。”夏端也看了她半晌。这人的脑子早就不灵光了,不似当年的阎罗将军,任由敌兵如何反应他都自有对策。此时他连这黄毛丫头都应付不过来,只得怔怔地望着,仿若任人宰割。
也罢。是他隐瞒人家在先,如今好好的心意捧了出来,要也好不要也罢,都得由着徐皎。只是他没想到,这孩子却是个过分懂事的,手里拿着刀,却不愿伤他分毫。
“爷爷早年间生逢乱世,见惯了尸横遍野,死人什么的,都是最寻常不过的。”夏端并没有起身,而是眯起眼睛,沉声叙述着,自然了,当年手起刀落杀人无数,这种话他是断然不会跟徐皎说的:“如今年纪大了,反而生出些悲悯之心。”他望向阿皎,又好像是透过此时的她看到了当年那个襁褓里的婴孩:“那时爷爷刚埋了一个人的尸身,对着他的坟呆坐了一天呢,哪成想深夜回家,便碰见了你。”
阿皎虽说年纪不大,可生来七窍玲珑心,多少也在自家爷爷的神情中看出了几分异样。这里面一定有故事,她想。于是她凑得更近了些,轻声问道:“爷爷,当初您亲手埋的人,是谁啊?”
可夏端却轻轻摇了摇头,并未言语。
“爷爷前些天教了我一个词,”思忖了片刻,阿皎又望向夏端:“爷爷说,瘗玉埋香,实乃人生之憾。”她顿了顿:“爷爷,那边埋的,是个美人吗?”
“是。”夏端眼前又浮现出了崔翊程当年意气风发的面容,于是他笑着揉了揉阿皎的头:“阿皎聪明。”
“她是奶奶吗?”阿皎试探地问。
奶奶?夏端觉得奇怪得很,又实在没办法把这个称呼和崔翊程系在一起,于是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你奶奶。”说罢,他觉得不太合适,于是又补充道:“他与我相伴一生,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低声嘱咐道:“阿皎,你记着,爷爷百年之后,是要与那人葬在一起的。”
“哦。”阿皎乖顺地点了点头。自己身世的事已经让她缓不过神来,她一时间消化不得这么多,只得怔怔地应下。
晚风吹过,她猛一抬头,满眼却只有夏端的白发。发丝轻盈,在月光下泛着银光。
“爷爷。”阿皎不由得轻生唤道。
我是徐皎。从小跟着夏端耳濡目染,阿皎向来也不是个想不开的人。此时望着夏端的白发,她心里忽然觉得,是不是亲生的好像也无关紧要。那是她的爷爷,是养她长大教她诗书的长辈贤者,就算不是血亲,那也是她的爷爷,是她不可替代的人。
“阿皎,”夏端忽而说:“你若认他做你奶奶,其实也无妨。”夏端知道徐皎此时定然是云里雾里,可他还是得说:“我和你奶奶都是有福气的人,活了这一辈子,虽无亲生的儿女,来日下葬了,却不至于只有青蝇吊客。”夏端缓缓说着,自己心里却觉得好笑:常老头啊,姑且就让阿皎这丫头把你认作奶奶吧,我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为你辩白了,你若实在气我不过,等我去了地府,你再扛着长刀来找我算账。
夏端忽而笑了,他想,咱俩若要好好算账,不如把这一辈子的账都仔细算算,实在算不清楚的,也无妨留到下辈子。
“回去吧。”夏端依旧笑着:“爷爷今天走不动了,阿皎来扶着爷爷吧。”
“好。”徐皎点了点头,赶忙伸手扶住了夏端,一路上漠然无声,只听得夏端一遍遍地念着一首小诗。
夏端那时气量有些不足,徐皎也是听了几遍才听清。那人一直说的是:
谁言俗世少清欢,与君执手看南山。
山水清河归来日,再化春草与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