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了,”林无征递上了一个信封和一个南红玛瑙的刀坠:“师父说了,你送他的锁子甲他要带走,于是我遵照他的意思把那东西放进了棺椁里。”
夏端想把信封接过来,可他伸出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居然一直在抖。
林无征十分体贴地把信封和坠子都放到了旁边的桌子上,而后紧紧攥住了夏端的手:“夏帅,有些事师父一时不能与你讲,我现在也不能,可你终究会明白师父的良苦用心。”
夏端点了点头,也说不出别的什么,思忖了许久最终也只说出了一句:“好。”
说完他便要给林无征跪下,却被林无征死死拉住了:“夏帅使不得。”
“大恩不言谢,”夏端望着他:“从今往后只要林将军开口,我夏端必定赴汤蹈火。”
“崔帅是我师父,”林无征低声道:“我也不过是做一些分内的事罢了。”
夏端这些天情绪平复了许多,他细细思忖着,总是隐隐觉得崔翊程的死绝非如此简单,可他现下没有任何证据,再怎么怀疑也只是在心里存了个疑影。
毕竟这人的体质一向不错,底子本就好,再加上夏端帮他调养了多年,若说他毫无预兆地死于急病,夏端不相信。
而且当初临别前的那天晚上,崔翊程忽而说到来世,就好像提前知道了什么一般。
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夏帅万万保重自身,”林无征瞥了一眼桌上的信封,忽而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不可闻:“皇上派人查验过了。”
什么?夏端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皱了皱眉,很想让林无征接着解释下去。可林无征却仿佛刚刚并没有说过这话一般俯身作揖:“末将就先不打扰夏帅休息了。”
待林无征走了,夏端赶忙拆了那信封,却只见上面赫然两个大字:
勿念。
夏端叹了口气,而后缓缓闭上眼。
这两个字的确很适合用作别离。
他抚摸着信纸,看着依旧苍劲有力的字迹,忽而觉得很不对劲。
外人可能看不出来,可这字迹他最熟悉不过了:这与崔翊程平日里相差无几的字迹满满都是那人意气风发的力道。
按林无征所说,崔翊程死于急病,可哪个急病发作的人还能写出这样的字来?
他立刻疯了似的把崔翊程之前写给他的信都找出来看,只见每次这人提到勿念时前面都会加上另外两个字:
安好。
安好,勿念。
他到底想告诉自己什么?他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吗?那他为什么不回来呢?
如林无征所言,他到底有什么良苦用心呢?
他一派颓然地跌坐在地,意念飞速流转着。
“夏大人,”忽而有个小太监进了将军府:“皇上有旨。”
夏端赶忙收敛起心绪,毫无破绽地开门接旨。
“皇上有令
,让夏大人即刻入宫。”那小太监笑眯眯地说。
一个时辰前,议政殿。
“崔翊程真死了?”曾玉泽沉声问道:“你能保证吗?”
“千真万确,”兵卒答道:“林将军说了,他是亲眼看着崔大人咽气的。小人这些时日也一直悄悄在夏大人的住处盯着,看夏大人那模样,也不像弄虚作假。”
“无征是我亲外甥,我信得过他。”曾玉泽点了点头。
“陛下,微臣想着多小心一分总没错,”林嘉道:“万一崔大人没死……”
“不可能,”曾玉泽摆了摆手:“且不说有无征看着,就算崔翊程当真没死,他能不告诉夏端?”
林嘉想了想,觉得这倒也是。看夏端最近这副悲痛欲绝的模样,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
“更何况无征把东西都给咱们查验过了,”曾玉泽接着说:“无碍。”
林嘉问道:“听说林将军近来和夏大人有过往来。”
“这事无征与我说过,”曾玉泽道:“他说崔翊程是他师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的,故而和夏端多有来往。”说罢,他又感叹道:“我手下最不缺的就是能打仗的将领,可万万不能让有些人拥兵自重。”
林嘉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没能像预想的那般直接除掉夏端,可如今除了崔翊程,夏端也掉了大半条命。崔翊程的兵权必将被重新握在曾玉泽手里,届时罗笙采便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可他还是低估了罗笙采,他以为夏端和罗笙采只是政治结盟,却从未意识到这两人在彼此心中究竟占了什么位置。
曾玉泽点了点头,而后便唤了人来,见来的是一个小太监,于是皱了皱眉:“李公公的伤好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这就快好全了。”小太监赶忙答道。
曾玉泽点了点头,而后吩咐道:“你去,把夏端找来。”
夏端很快便到了,他快步走上前,俯身行礼道:“参见陛下。”
为了方便曾玉泽演一出君臣情深,林嘉早就被遣走了。曾玉泽抬眼望了夏端一眼,看着这人略显憔悴的面容,忽而觉得这人自起兵跟随自己至今,饱经风霜雨雪倒也不易。
“突遭巨变,夏卿近来可还好?”曾玉泽做出了一副极为关切的神情。
“承蒙陛下惦记,一切都好,”夏端作揖道:“说来还要多谢陛下厚葬子云的恩典。”
“子云这些年劳苦功高,应该的,朕近来也是悲痛欲绝,想着咱们活着的人也只能这样尽尽心意了。”曾玉泽感叹道:“夏卿啊,你跟随我多年,虽是位高权重,却没真正过上几天好日子。说到底,还是我对不住你。”
“陛下何出此言。”闻言,夏端作揖道:“微臣曾拥有过人间最好的时光,至于其他的,从未放在心上。”
曾玉泽看着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夏端,忽而有些心软。他想,自己是不是错了。
可这心软只存续了短短一瞬,之后他又变回了那个心硬如铁的帝王。
从一个将近饿死的小和尚一路至今,他终于成为了一个合格的帝。
“陛下,”夏端接着说:“这次出征咱们重创了大俞残部,想来近日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他顿了顿,接着在曾玉泽面前跪下了:“请陛下准许微臣近日回随州休养。”
“好好好,”曾玉泽赶忙起身亲自把他扶了起来:“这样也好,夏卿好生将养着,逝者已逝,莫要再把自己搭进去。”
三天后,夏端收拾好了东西自承天府回了随州。
他一切从简,只带了杨墨一个亲兵,只是简单与随州的
府衙打了个招呼,到了随州之后也只是在清溪边上赁了间屋子住下。
他带来的东西大多是崔翊程的遗物,自从在随州住下开始,他便一样一样地细细整理翻找。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荒唐:人都下葬了,自己到底是在找什么呢?
他心里有一口气吊着,觉得他的子云不可能就这样撒手人寰,他不想承认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臆想。可如今物是人非,他越看越觉得心里一阵阵生疼。
直到五天之后他忽然发现,当初张清赠与崔翊程的假死药不见了。
弘熹二年十二月底,夏端回了承天府。
此时正是寒冬。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雪也大得很,这时正纷纷扬扬地下着,落了夏端一身。
夏端就这样坐在崔翊程的墓碑前,直到日暮。
他连避都没避,任凭白雪飘落在头上身上。他这些日子本就憔悴了不少,远远望去,竟真像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夏端抚着崔翊程的墓碑,兀自出神。
他想,前人说,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这句诗我十几岁的时候就读到过,可直到如今,我才刚刚得以理解一二。
原来这世间种种,非得亲身体会,才能知道其中百般滋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