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人说的呗,”夏端笑了:“多少年前的事了。”
“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崔翊程笑着问道。
“我一直在想,北地苦寒,大俞从北方的草原上兴起,克服重重艰苦南下,这得有多难啊,”夏端极力想做出一副轻描淡写的模样:“蒙达可汗当年开疆拓土所向无敌,已然去了更往北的地界,当真是英雄。”
闻言,崔翊程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轻声应道:“你这是要知己知彼吗?”
夏端笑了:“殊不知北伐之难更甚于南下。”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从古至今,还从没有人成功过。”
“你还是先想想如何打下浙西一带吧。”崔翊程笑道:“我就不喜欢为太远的事考量,计划越是周祥,事到临头反而越容易出岔子。夏帅心中有数,还用得到我说吗?”
夏端转头望着他,忽而笑了:“我这辈子最需要的,就是你的提点。”
崔翊程没再理会他,只是轻声说道:“年节又快到了。”
只是这个年节他们过得并不顺遂:天运二十六年正月初四,杭州城失守。
崔翊程气得破口大骂,给曾无征写了整整八页的信。夏端在一旁看着倒是羡慕得很,因为崔翊程出征在外时寄给他的信从没有一次写这么多的。
“子云,”夏端轻声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他拍了拍崔翊程的后背,接着说道:“咱们这就要去打浙西了,让无征在浙东攻打杭州替咱们牵制住朱信,也不失为良策。”
崔翊程叹了口气:“从前我想着是让无征和咱们左右夹击一同进攻浙西的,这可倒好。”
夏端笑了:“无碍。”他望着崔翊程:“你自己的亲徒弟,你得相信才是。”
“我自然信得过他,”崔翊程忽而笑了:“这些年他出生入死屡立战功,小子也确实长大了。”
曾无征确实有本事:虽说丢了杭州城,可随后的进攻却帮夏端牵制住了朱信至少三分之一的兵力。天运二十六年正月,在曾无征的协助下,为防羽翼未除又生羽翼,夏端先是斩除了朱信援兵的粮道,而后和崔翊程一同顺利打下了浙西。
而后两相配合,曾无征也扫平了浙东一带。
自此,平江已然成了一座孤城。
这年春天,曾玉泽在曾无征的次次捷报之下终于肯对这个外甥另眼相看了:于是他大笔一挥,复了曾无征原本的姓氏。
曾无征又成了林无征,这本来也碍不着什么,只是每次崔翊程看到这人来信末尾的落款时总会有些不适应。
这人终究也成了名声在外的林将军。崔翊程这般想着,心里忽而生出一派欣慰之感。
天运二十六年二月,平江。
崔翊程站在远处的高地上,望着平江的城墙,轻轻皱了皱眉。
“云哥,你莫要忧心。”夏端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大帅说过,朱信器小,不足为虑。”
“好。”崔翊程转头望向他:“夏帅可有什么打算?”
“围城。”夏端轻轻吐出两个字。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夏帅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连夏端自己都感慨,与之前相比,自己如今这心性也太好了些:从前他围城最多半个月就开始心急,这次倒好,他和崔翊程在平江城外足足围了八个月。
其间崔翊程无数次在城门口破口大骂,把朱信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夏端拦不住他,只能由着他去。而朱信就显得更有耐心了:
我管你在城外如何,我自岿然不动,你能奈我何啊?
平江城不缺粮草水源和兵器,可夏端知道,平江说到底是个商业重镇,如今孤城一座毫无外援,也没那自成一国的本事,就算他有再多的储备也免不了弹尽粮绝的一天。
更何况往西有窦英和李沅,承天府也有范禾帮衬,再加上东边的林无征与他们左右夹击,夏端实在想不到输的理由。
只是赢却也赢得艰难。
其实城破的时候夏端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毕竟城中已然弹尽粮绝,兵卒们都以老鼠和枯草为食,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分兵驻屯和夜以继日的炮火轰击,甚至还架起了三层的大木塔观测敌情,朱信能撑住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守城的将领相继投降,黄昏时分夏端一声令下,兵士们从四面八方纷纷架起云梯,冲进了城里的大街小巷。
更何况夏端近乎所有的期待与不安都已经用在了鄱阳湖一战。那时他守着庆城,一边防备着朱信,一边操练着手里所有的精锐,把最好的到最坏的结果全都想了一遍,做了万全的准备。
他相信他的子云决不会输,可当捷报传到承天府时他还是觉得心里实实在在地空了:他仿佛一个蹩脚的赌徒,生平第一次下注就把身家性命全都扔了进去,赢则盆钵满,输则万劫不复。
可他的子云还是给他带来了好消息。在他知道鄱阳湖一战大获全胜之时,他心里就已经明白了:
这天下,早晚都是曾玉泽的。
就看自己有没有福分能亲眼见着了。
其实之前朱信的算盘打得很好:让楚裕朗和曾玉泽两相争斗,最后无论谁胜了,于实力损耗而言其实都是两败俱伤。而他坐山观虎斗,还能趁火打劫一番,何乐而不为?
只是他远远低估了曾玉泽,他以为这人只是一个无关大局的义军头领,他也从没想过这人居然会赢。
可曾玉泽从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小乞丐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其艰辛绝非朱信一个富甲一方的商人所能想象的。
这也就注定了朱信只能看见眼前的利益,而曾玉泽却务必步步为营。
故而朱信已然错过了最好的时机:当年楚裕朗大军进攻曾玉泽时,若他能出兵相助,曾玉泽绝无还手之力。
楚裕朗能接受朱信的投降,甚至还可能会好吃好喝地待着他,可曾玉泽是万万不可能的。
曾玉泽要的,是他的命。
这两年辗转江南,夏端和崔翊程早已剪除了朱信的羽翼,平江孤立无援,俨然成了一座孤城。
如若这都赢不了,简直愧对他阎罗将军的名号。
破城的确在意料之中,让夏端讶异的其实是朱信的死。他从没想过这人居然有胆量在城破时自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