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见到这红透了的湖水,他抬手下意识地抬手想摸一摸身上的锁子甲,却只摸到了穿在外面的战袍。
就这般于鲸波中浅望烽火。
只是崔翊程当时并不知道,不光是楚裕朗的命途,连着他自己和他的夏端,还有大帅曾玉泽的生死前程,都在这场明晃晃的大火里暗暗有了定数。
“大帅,”战船上,崔翊程作揖道:“如今咱们借风纵火,楚裕朗已然受重创。”
“好,”曾玉泽点了点头,而后吩咐道:“崔将军,如今他要往西撤退,必得走靖斛山一路,咱们的埋伏也都设在那里了。”
“是,”崔翊程作揖道:“末将这就带人把楚裕朗往靖斛山一带追。”
又到靖斛山了。
崔翊程站在船头,在一片晨光之中眯起眼睛,不觉间便想起了之前在靖斛山征战的日子,忽而又想起那人来。
也不知道他在庆城怎么样了。
后来崔翊程回了承天府,想着之前在鄱阳湖上浴血而战的种种,感慨万千之余还写了一首小诗:
赤血迎风傲,秋风洗战袍。
移兵山河下,但酬知遇高。
不过这都是后话,此时的楚裕朗一直把心思全放在崔翊程的追兵上,并没有发现此刻前方的水域已然不再平静。
范禾一声令下,伏兵四起,与崔翊程的追兵前后呼应,这便围住了楚裕朗。
箭矢如雨般飞落而下,顷刻间水花四溅,在湖面上激起了层层波纹。
“崔将军!”楚裕朗在船舱里躲了一会儿,忽而大声喊道:“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翊程冷笑一声,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楚裕朗凭什么如此天真地觉得我会有兴趣听他说话呢?
不过他心里忽而有些好奇:他仿佛一个居高临下的猎人,看着被自己重重制服的困兽,并不介意多看一会儿垂死挣扎的戏码。
崔翊程一抬手,如雨般落下的箭矢忽而停了下来。他提高了声音:“楚裕朗,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崔将军勇猛敢战,在下佩服。”楚裕朗一撩帘子便从船舱里走了出来,颇有暗示意味地说道:“只是有这样的本事,你竟甘心只在曾玉泽手下做个副帅吗?”
崔翊程看着这人,只见他如今虽是败北逃走,衣着却仍是华贵,剑眉星目凌厉依旧,丝毫没有败者的模样。
在他心里,自己大概还是那个称霸一方的帝王。
崔翊程这样想着,而后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立刻下令道:“放箭!”
“崔将军,你怎能出尔反尔?”楚裕朗赶忙躲到盾牌后,大声质问道。
“对付你,我不敢做君子!”崔翊程冷冷回应。
顷刻间乱箭纷纷飞去,范禾也应声而起,前后夹击,楚裕朗的残部也越来越少。
崔翊程其实是后知后觉的,直到对方阵营开始乱了他才反应过来:楚裕朗死了。
流箭如雨,这人逃窜之时还偏要从船舱里探出头来,于是不是知是出自谁手的飞矢便没入了楚裕朗的胸膛。
正中心窝。
直到后来听着战俘的招供崔翊程才知道,如果当时不是他当机立断,死的就是他了。
这是楚裕朗早就布置好的:只要崔翊程稍有分神迟疑,便是暗杀他的最好时机。
只可惜崔翊程并没有给他们留什么余地。
崔翊程不知道楚裕朗弥留之时心里是何滋味,他想,这人斗了一辈子,错杀了那么多人,做了一辈子的春秋大梦,他有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这样死于湖上流矢之下呢?
这人大概也不会觉得自己错了:一个一辈子以权谋争斗为正途的人,他心里无情无义,自然也没什么对错的分别。
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闪着刺眼的光,吸引着他舍了命地追逐,宛如扑火的飞蛾,最终化为灰烬。
天运二十三年十月初六,崔翊程于靖斛山大败楚裕朗。
崔翊程回到军营的时候曾玉泽正在审问朱定远。那人被五花大绑却仍不愿低头,眼中恶狠狠的,仿佛还是个居高临下的大将,全然不似一个狼狈的战俘。
像什么呢?崔翊程仔细想了想,觉得用恶狗来形容他倒是再合适不过了。
“曾玉泽,你摸着良心说说,你这些年打下了几座大俞的城池啊?”朱定远冷冷道:“自从你入军庆城,你一直在江南一带和我们争地,居然还好意思自称为义军?你现在控制的荆楚江西,哪个不是我们当年的地盘?”
曾玉泽懒地与他辩解,本来这人也不是个心胸狭窄的,这些年被人骂遭人诋毁也惯了,于是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气急败坏的朱定远,并不作答。
“曾玉泽,你整日说我们的不好,敢问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朱定远继续说着:“你不过也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
“朱将军如今神志不清,把他拉下去吧,给他好好治伤。”曾玉泽吩咐道。
而自始至终,曾玉泽只回过他两句话:
“我自然想歼灭大俞,可你的主子整日虎视眈眈想置我于死地,我又能如何?”
“我不会杀你的,我要让你好好看看,什么叫义军,什么叫言出必行。”
自天运二十三年八月始,到二十三年十月终,曾玉泽与楚裕朗在鄱阳湖大战一个多月,以二十万兵力以少胜多,全歼楚裕朗六十万大军。
手里有着无数冤魂的楚裕朗终究未有善终。不知这人弥留之际会不会想起那些因着自己利欲熏心而死于非命的同袍战友。
天运二十四年伊始,曾玉泽在百官的推举下自立为庆王,建百官司属。
崔翊程也因着此次功劳最大,升为平章政事,得了众多财宝赏赐。
夏端和窦英等人自然也各有各的功劳,说到论功行赏,这几人也不少得。
也是直到这时,夏端多年未曾放松的心绪才得稍稍平息。
他忽而想起了曾玉泽自封庆国公的时候,那时这人正是几个起义军中势力最弱的一个,前途微茫,生死未定。
而那时他也不过是夏小将军,也并不是现如今身经百战大权在握的夏帅。
可他未曾怯过,也从未动摇,如今想来,多年金戈铁马,他却甘之如饴。
天下太平吗?他忽而自嘲地笑了。
当时自己和子云的少年意气,不知不觉间,也就当了真。
赌上了自己最好的时光,为着一生只一次的执念,为着唯一却微茫的希望。
为着自己能活得像个人,也为着无数枉死的冤魂。
一往无前。
注释:(1)赤汗透征袍,何如孝隐高。结庐亲冢侧,只为报劬劳。——常遇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