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崇应该问的，放在以前，张时夕都能猜到他会碎碎念地说什么，廖青是不是他邀来的，什么叫里里外外都红红火火，他谁啊，难道要给你看里里外外？张时夕会批评他上纲上线，但也会觉得他可爱，江崇也不是真怀疑，不然他们也不会相安无事那么多年。江崇就是不满，有什么介意的不爽快的直接就说了，那么一个成熟稳重的人面对自己的时候居然会小心眼，生气还努嘴，当然可爱。

他们的矛盾是在去年密集爆发的，就在希腊神话展开放后，江崇就像变了一个人，眼神都阴戾起来。张时夕原本以为是因为自己在布置结束后，先请了高中的语文来看展，江崇一直以为他才是第一个，他为了这个展也费心费力，没他砸钱，张时夕也不会那么多天不回家睡美术馆，眯了几个小时后就去主展馆，盯着雅典都城全景图的搭建工作，江崇忍了很久了，好不容易完工了，张时夕第一时间是带一个好几年没联系的老师去看，他当然不平衡。张时夕事后也反思，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没太顾及江崇的感受，所以江崇变得神经兮兮异常多疑，他理亏，也只能受着。但渐渐的江崇越来越变本加厉，张时夕和快递员小哥多聊了几句，江崇都会问那人什么底细，张实习解释了一次又一次，再加上策展的忙碌，他终于没了耐性，也不跟江崇吵，就只是闷声住到了美术馆。

但今天江崇什么也没问，这让张时夕也不知道该从何聊起，良久才干巴巴地说，高更的画运到了。

电话那头的确实是江崇，他说，嗯。

张时夕没什么好接的，他尴尬，寒暄都没有，逃避似地把电话挂了。随后出来的廖青显然不知道他是打给谁的，将人推着往办公室走，等张时夕进去，发现大家都在喝可乐啃炸鸡，廖青说还好他留出了一份，不然早就抢完了。他掀开纸盖，将全家桶放在张时夕桌上，也帮他将吸管插入可乐罐。

但张时夕说，他不吃。

“嗯？”廖青有些不能理解，“还会有人不喜欢吃炸鸡？怪不得你那么瘦…那可乐呢？”

张时夕摇头。

“可乐都不喝？！”廖青震惊了，“你过得也太养生了吧。”

“也不是，”张时夕道，“我就是不吃肯德基。”

“为什么啊？”廖青还就刨根问底了，“炸鸡可乐，多幸福快乐的组合啊。”

“嗯，所以我有次吃太对了，吃出阴影了，就不吃了。”张时夕将那桶全家桶放到别人桌上，是让他们继续享用，他真的不吃。

不吃，不是不爱吃。小时候张时夕可爱吃了，当时岛上没有麦当劳，只有肯德基，也有肯德基爷爷。关于四五岁，张时夕现在还有记忆的娱乐活动就是跟肯德基爷爷一起做游戏，后来他上小学，再和老爷爷玩他也不好意思了。但只要考试拿了一百分，戴小溪就会带他去吃肯德基。她会给张时夕足够的钱，让他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但张时夕每次都只点一对鸡翅，小份的薯条只有期末也拿了一百分才会点。他是见过奶奶怎么在晚上点蜡烛补渔网的，虽然在宁城打拼无暇顾及他的父母每月都会寄不少钱来，但戴小溪是穷过来的，怎么都不肯闲着，总要找些事情做，张时夕于是就知道了能换来美味肯德基的钱是难挣的，他嘴馋，他也忍着不敢多吃。

鸡翅是一对，他会分给奶奶，奶奶又还给他，说自己不爱吃，张时夕馋啊，骨头都会咬碎，奶奶就摸摸他的头，问他，好吃吗。

当然好吃啊。那时候的张时夕岛都没出过几次，在他的世界里，最美味的食物就是肯德基的鸡翅。后来桃花源岛商业化，岛上有了新的肯德基也有麦当劳，张时夕还是喜欢吃鸡翅，跟江崇约会，不知道去哪里吃饭，他嘴里蹦出来的永远是肯德基，江崇第一次见到他骨头都吃掉大半的时候都惊呆了，也终于相信张时夕对肯德基是真爱，也是真的好养。

后来奶奶没了。

他去实习前奶奶还给他塞钱的，他说人民币在那边用不了，他还了回去，上飞机后翻开书包夹层，还是看到那叠皱皱的钱。他就去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回来后，他奶奶在icu里没抢救过来，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去世了。他们一家都在哭，他爷爷也哭，说他真的就想要几百块钱，他没想到妻子会如此不近人情地拒绝，他们发生了争吵，戴小溪血气上头踩空了台阶，摔下去又是后脑着地。

他们全家都在安慰爷爷，说别自责了，也是戴小溪命数到了。

张时夕爷爷赌博，小赌赌了大半辈子，奶奶因为这恶习跟他早就没感情了，桃花源岛的房子拆迁后就单独住出去，除了逢年过节，也就张时夕会来看她，张时夕父母说到戴小溪，反而是觉得她不够温柔体贴，留不住他爷爷，张时夕知道他们是站在爷爷这边的，也就沉默了，只想着好好读书，找个好工作，以后他对奶奶温柔体贴，他留住奶奶。

他没这个机会了。

他这辈子第一次骂脏话，对虚伪假意自我安慰的血缘亲人，他说狗屁的命数到了。

他就是从那一刻起跟原生家庭决裂的，从医院出来后他坐船，去了岛上第一家肯德基。

他点了十多人份的炸鸡，江崇赶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吃，连打扫的阿姨都看不下去了，见江崇坐到张时夕对面，戳了戳他，让他劝劝江时夕，再这么吃下去是会出事的。

江崇没劝，他就在所有人诧异不解的注视下，他陪张时夕一起吃。后来好奇变成了善意，那个角落渐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张时夕还是会啃骨头，吃到最后整个人特别狼狈，鼻涕眼泪混在一起，江崇坐过去，紧紧抱住他，张时夕终于哭出声了。

歇斯底里地，他要溺死了，他跟江崇说，奶奶没了。

他不可能不憧憬江崇说的搞艺术，但他二十一岁的想法那么平凡朴实，就想找个安安稳稳的工作，让奶奶过得更好。

奶奶没了。

他二十一岁，他一无所有。

他记得江崇当时说了什么，他拍自己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另一只手抱的特别紧，他说你不是什么都没有，你看看我。你有我，有我。

张时夕看着那桶廖青特意为自己留的全家桶也被瓜分完，他重新拿出手机，还是觉得要给江崇再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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