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思凝的眼神有些复杂,令莲华留意她的视线,眉头皱得愈深,道:“他们那对狗父女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有什么不好么?”
皇甫思凝抿了抿唇。
令莲华道:“那个畜生不如的老东西,还有他那个凤氏的孽种,我要活活扒了他们的皮,再烧成灰烬。”
皇甫思凝用力摇头,道:“表兄,她……她不至于……”
令莲华道:“他?你难道不忍?”
皇甫思凝道:“她才二十出头,正是最好的年华,她在平西素有美名,赈济百姓,体恤下民……”
令莲华奇道:“你对她起了恻隐之心,为什么?”
皇甫思凝停了停,在令莲华仅剩一半的目光中几乎有些难以启齿,道:“因为她是——”
令莲华道:“你将她当成姊姊了?可是她将你当成妹妹了么?你知道她方才是怎么辱骂你,辱骂令氏的吗?我当时没有踩死她,是我懒得与她这般将死之人计较。你猜一猜,倘若易地而处,你生死一线,她是会顾及姊妹情深,还是会落井下石趁机多踩一脚?”
绿酒小声嘀咕道:“有鱼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皇甫思凝张了张口,嗓子眼干得厉害,道:“但,但是,她的姊姊……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令莲华肃然道:“所以她更该死。”
皇甫思凝的脚步有些虚浮,绿酒连忙搀扶了一把。
她盯着自己染血的鞋尖,红得那么艳烈,红得令她害怕。一直避而不见、一直掩耳盗钟、一直自欺欺人——
令莲华道:“凤春山血债如海,竹罄南山,自不必提。你要知道,当日用大内印章陷害爷爷、逼迫他不得已自卫起兵的人,就是她。”
绿酒的手指猝然攥紧了皇甫思凝,深深掐入了她的血肉里,低低地抽气,道:“太傅……”
那一夜的月光苍白,如同女子失血的脸孔。宁宁幽绿的眼瞳注视着她,仿佛坟堆里粼粼的鬼火。
——杀人者恒为人所杀,质伛影曲,报应宜然。山山掀天揭地,恶贯满盈,想找她寻仇的没有八千也有一万。就算她今天死在这里,也是活该,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她若是死了,我不会独活。
可若是不死呢?
蝴蝶破茧而出,生在明媚鲜妍的春日。这路边的风景太过绚烂斑斓,恋花缱绻,不顾一切,以至于无暇注目更加深阔晦暗的未来。
凤竹若是不死,她该如何自处?
纷沓喧闹的脚步声打在石阶上,逐渐逼近。令莲华皱了皱眉,走向山崖,从腰间取出一只黑瓶,将其间粉末尽数洒在了皇甫云来与凤欢兜的身上,道:“看来时间不多了,我要尽快……”
皇甫思凝拽住令莲华,颤声道:“表兄!你、你先不要再管他们了,你以我为质,从山上逃出去……”
令莲华温柔地拉开了她的手,摆了一摆首,道:“我曾经说过,若此生不能报仇雪恨,我当身受天殃,子孙殄绝。”
皇甫思凝眼眶热得发疼,拼命去拉扯他,可是却一点也扯不动。她曾经受伤的手腕酸软无力,巨大无朋的阴影从不知名的角落侵袭过来,近乎泣不成声,道:“表兄,从小到大,你一直都看不起我,也不肯听我说话。这一次你能不能听一听?报仇……报仇不必急于一时,现在最重要的是让你逃走,我只要你好好活着,哪怕在策梦,在倾成宫,只要你还活着……”
令莲华安静地听完,道:“霜儿。”
他们自幼关系微妙,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亲昵地唤她。
“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才让你受了那么多不堪侮辱。皇甫云来、凤春山、凤欢兜、斯夭……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令我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践踏无辜,为什么他们可以视旁人的血泪为乐。为什么?凭什么?”
他的眉目很平静,仿佛清脆落地的碎玉,寻求一种自我毁灭的消亡。
然后心甘情愿踏上去,鲜血淋漓也不哭不闹。
令莲华道:“我想了很久,想不明白,所以反倒想通了。爷爷一直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既然人人都认定是我令氏之为,我便做了又如何?”
一声火石轻响——
他的声音像戏谑,又像啜泣。
“……也算不枉担这二十年的虚名。”
烈焰骤起,以破竹之势席卷了皇甫云来与凤欢兜!
熊熊而起的火光令皇甫思凝睁大了眼睛,本能地朝他们扑过去,却被令莲华一把拉住。
他道:“太迟了。”
身后迫近的脚步声终于戛然而止,令莲华没有回头,一脚将皇甫云来踢下悬崖,然后向凤欢兜——
绿衣的影子落在身前,似乎要拉住那一身燃烧着的红裙。令莲华眼瞳一缩,收势不住,绿酒被他踹在背心,向前一顿,与凤欢兜双双坠下悬崖。
皇甫思凝惊骇地惨叫道:“绿酒!”
令莲华松开了她,回首一顿,姿态优雅,似是昔年名冠京华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他笑语温润,如莲华,不着水。
“你可算来了。”
皇甫思凝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缓慢地回首,撞入一双比自己更加惊惶的眼。
无措而无助,犹如一个莫名受委屈的孩子,哭都哭不出来。
凤春山盯着凤欢兜与绿酒最后消失的地方,迟缓地眨了一眨眼睛。浓密纤长如羽翼的睫毛颤了颤,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人世有常,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
时至深秋,万物肃杀凋零,再美丽的蝴蝶也注定活不到下一个春天。
她看向皇甫思凝,呼唤的却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兜兜?”
蝴蝶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能撕碎她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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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门祚禅师语录,收于《古尊宿语录》卷三十九。
问:“莲华未出水时如何?”师云:“莲华。”进云:“出水后如何?”师云:“荷叶。”师乃云:“一法若有。毗卢堕在凡夫。万法若无。普贤夫其境界。正当与么时。文殊向什么处出头。若也出头不得。金毛师子腰折。”
*西汉刘安主持撰《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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