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单是心大。”皇上眯起眼睛来，想了想，却不往下说了。

焦屿端了碗茶过来，放在书案上，然后就退回去，静静站在皇上背后。他的记忆力有些奇怪，别人说过的话，他总是记得特别清楚，刚刚皇上念的那一大段，他全都记下来了。此时自己细细咀嚼，也尝出了一些滋味——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

“佛家讲话总是藏着几分，想要人自己去悟个中禅机，这句话可以反复思考很久，看你好像有些开窍了，不知道你有什么看法？”

焦屿有些害羞的挠挠头，咧着嘴不:“也没……没什么看法……就觉得……现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是我的头脑，回答这个问题也是这个头脑给出的指示，在我出生之前头脑也不存在，所以那时候我谁也不是；我出生之后，这个头脑开始运转，并且教会这个身体‘我’这个概念，所以我就是这个头脑。从小到大，我所有的判断和行动都来自这个头脑，关于我这个人存在的一切都是这个头脑在操控我的身体去表达，所以无论是幼稚或者成熟，就算是合眼在睡梦中，我也还是这个头脑。”

见皇上半天没说话，焦屿连忙低下头认错:“是我胡言乱语，望皇上恕罪。”

“不不不，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你说的很有意思。我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一下子就想得出神了。”皇上把身子向着焦屿这边偏了偏，侧过来看着焦屿:“既然这样，那么，做个假设，如果你的这个脑袋去了别的人身上，不管身体是谁的，这个新构成的人都是‘焦屿’？”

焦屿点点头:“皇上聪慧，如果换了头还能继续活着的话，对这个新的身体下指令的仍然是这个默认自己名字叫‘焦屿’的头脑，所以这个人还是‘焦屿’。”

“也就是说，‘焦屿’这个概念表达的不是你整个人，而只是你脖子上的这颗脑袋？”

焦屿继续点头。

皇上越想越有趣，站起来勾住焦屿的肩膀，像一个不算慈爱的大哥搂着他的弟弟。焦屿从来知道分寸，现在被吓得不轻，不由得把肩膀脖子都缩了起来。皇上就这么揽着焦屿，把他带去了窗边，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干巴巴的落叶，冬天的景色一派萧索，焦屿根本不知道应该看什么，但是见皇上神色非常凝重，他也只好随便找了个树叉盯着。看了半天，皇上突然开口:“那么，如果空阳是一个这样的人，而我和我的爱臣们就应该是这个人的头脑。”

原来在想这个啊。焦屿心里稍微轻松了一点。

“不。如果我们死了，换了头脑，空阳依然是空阳。”思索片刻，皇上自顾自的笑起来:“真是枉费我的好太傅教我那么多仁心治世的道理。焦屿，你说说，‘国家’这个‘人’的‘头脑’到底应该是什么？”

焦屿赶紧摇头:“我不敢说。”

“说就是了。毕竟是我让你说的，又不会怪你。”

焦屿吞了口口水:“是百姓……百姓是这个‘人’的头脑，作为这个人的精髓而存在。不管当权者如何更换，空阳的百姓，就是空阳本身。”

皇上脸上没有任何不悦，这正是他所说枉费战泽教育的一点，但他似乎不满足于只领悟这一部分，继续问焦屿:“那么，假设新来的当权者如果想要更换国名呢？”

焦屿思考了一下，他不明白皇上到底想说什么，又为什么要把这个问题抛给自己，但是不回答又不行，只得试探一般地说：“那也只是把这个头脑改了一个名字而已，本质上那些作为精髓的百姓没有变化。”

皇上抿起嘴，认真的思考了一会，想到了下一个问题之后才把手臂从焦屿的肩膀上拿下来：“那么，对于这个头脑——或者对于空阳来说，我们这些当权者又算是什么？百姓是这个国家的中枢，四肢百骸都应该服从于这个头脑，那么我们这些自以为一直在管理百姓、约束百姓的人，在这个‘人’的世界里，起着什么作用？”

“皇上您是抵在这颗脑袋上的一把利刃。”

焦屿话音一落，皇上随即大笑。笑声里意外的满是开怀，焦屿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对还是错，看着皇上的样子，似乎也不是不高兴，但是看他笑焦屿就觉得自己背上发毛，颤着声音问：“皇上……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皇上笑够了，这才摇摇头：“不，你说的非常对，也非常有意思。我只是觉得很可惜，你不应该在我这里做个侍卫，你应该去战丞那里，和那个简灵淮一起学学战泽那一套。说不定，将来你就是空阳新的君王了。”

这话吓得焦屿打了一个哆嗦，赶紧跪下：“我是皇上您的侍卫，也只能是皇上您的侍卫，不敢做任何僭越之事，也从未有过任何非分之想。空阳的君王只能是皇上。”

皇上赶紧把他扶起来：“好了好了，看把你吓的。我这是夸你呢，你的这些想法确实很有意思，也是我从未想过的问题。看不出来，你的想法也颇有战泽爱说的‘帝王千秋皆过客，百姓生来是主人’意味。战泽若是知道你这些想法，一定会很喜欢你。唉，我又开始提战泽了。”

“皇上还是派个人去看看吧。云予前辈跟我说过，战丞身体一直不好，现在这样，总是很让人担心。”

皇上坚定的摇摇头：“不。就算是战泽现在快要去酆都走一趟了，也不准你们去。你替我传下去口谕，在战泽出现在朝堂上之前，宫中所有擅自去离灃府的倌儿，就直接领死吧。还有，这个口令，只能让倌儿知道，不管是谁外传，一样是要领死的。”

焦屿连忙低头领命：“遵皇上吩咐，我这就去。”

在他走出皇上的视线之前，皇上都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动作紧盯着他的背影，眯着眼睛，心思莫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