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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府占地二十多亩,在当地极出名,都说蒋老爷子是宫里来的人,见识到底不同乡下人。
蒋家是大户,吃食精致又讲究,施义霖一顿饭吃到月上梢头,哪晓得吃完后蒋夫人又约她到闺房里喝茶消食,把他们祁山的来头细细盘问一通。
女人们退到后院,剩下男人在饭桌上说话。下人撤去残羹冷炙,送来黄酒和杯盏。恽念南沐浴后换上蒋逸飞的衣服,他们身形相近故衣裳穿在他身上也十分妥帖。蒋逸飞亲自挽起袖子给他倒了半杯酒。
“你们在这儿多住几天,煌湖虽然不大但还是有好几处地方可赏玩的。”
“嗯。”
“小八变成一个大姑娘了。她筑基了吗?”
“快了。”恽念南淡淡道。
“师傅身体还好吗?”
“嗯,还好。”恽念南挡住蒋逸飞倒来的第二杯酒:“师兄,听说你不回去了。”
蒋逸飞缓缓落座,自酌一杯。
灯火昏黄,恽念南回想起白天看见的场景,道:“师兄,你生白头发了。”
“四十多了,不生白头发才怪。”蒋逸飞下山这几年,认真说舒心事没有几件,他的白发一半是灵力涣散一半便是愁出来的。
恽念南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轱辘声。一个老妇人由下人推着轮椅从落地罩后来到厅中,身着层层丝绸锦绣。恽念南定睛一看才发现她干瘪的不成样子,脸上薄薄一张黄皮堆满褶皱。恽念南直觉此人活不了多久。
老妇人张开口,恽念南看见她牙掉了大半:“俊卿”
蒋逸飞从恽念南的身边走过去,弯腰握住老妇人的手:“娘,你怎么来了?”
老妇人的眼睛还是清亮的,她看了看蒋逸飞又看了看恽念南,慢腾腾道:“我听说你师弟来了。是您吗?刚才看身形,还以为是我家俊卿。”
恽念南上前一步行礼道:“夫人安好。我是祁山门下四弟子。我叫恽念南。”
恽念南看起来年轻的很,老妇人不由握住手里的檀木佛珠:“我们家俊卿实在是多谢祁山的照顾了。您师傅他老人家真是大善人。可惜我身体不好,不然一定亲自到祁山向师傅他老人家道谢。”
“师傅收徒只讲一个机缘,缘起缘尽,不强求。”此言意有所指,话一出口恽念南也察觉自己失言了,他神情自若转换话锋:“我此行乃奉师傅之命。山中只有草木,这儿是师傅平日炼制的丹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恽念南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出一个手掌大的黑木盒子,经由蒋逸飞的手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手指颤颤巍巍,好歹把盒子拿住了,笑得张开没牙的嘴:“师傅想得太周到了。我们反倒是招待不周。”
恽念南微微一笑:“在山上时,师傅也曾夸赞过三师兄是难见的天才,非常器重师兄。”
老太太眼睛笑眯起来:“俊卿,好好招待,家里什么好的不要吝啬。你们几十年的师兄弟,一定有许多话要讲。俊卿,我去看看你师妹啊。”
恽念南目送老妇人由人推着消失在夜色里,他感觉这老太太头脑是蛮清醒的。不过看着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寿命有尽,蒋逸飞也当不了一辈子的孝子。
“师兄为什么说再也不会祁山来了?”恽念南冷冷回头,望向坐在食案的另一头的蒋逸飞,“当年劝我修道的不正是你吗?你蒙起人来倒是一套又一套,我还记得,什么皆是虚妄,什么天道永恒。师兄劝了我,结果自己勘不破吗?”
恽念南知道蒋逸飞下山前已经在卡在瓶颈五年未有突破,大师兄也在瓶颈期,蒋逸飞弱在他还有退路。什么奉养老母,说到底不过是道心不恒。他恽念南天资不及蒋逸飞,照样老老实实修他的人修,蒋逸飞凭什么放弃?
“师傅训诫过,道心贵恒,凭天赋能走多远?知难而退,修得又是哪门子道?”
蒋逸飞平时说话都爱拐弯抹角,现在看起来果然是生气了。蒋逸飞熟知师弟的脾性,不和他硬碰硬,语气放软道:“为人子,尽孝悌。我以前同你讲过吧,我的母亲是蒋家的侧室,主母凶悍,我当年是逃出来了,她在深宅后院里吃了许多苦头。”
蒋逸飞不说话。
“而且,白日的时候你应该看见了,我的妻子已经有了身孕。我现在是蒋家的顶梁柱,我走了她们的天就塌了。”
“你......”恽念南全族流放,父母兄弟死于途中。道是恽念南在人间的寄托,但不是三师兄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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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堂与你数十载未能相见,令夫人与你相识不过几年。”
“为此舍弃长生,三师兄果然至情至性。”
“你心意已决,我们劝不住你。实话跟你说,师傅收到你的信后一个人在内室里坐了好久,他跟我们夸你孝顺。师傅可从来没为谁掉过眼泪。师傅上了年纪了。”
蒋逸飞闻言怔了怔,眼眶顿时红了,他别过脸:“我辜负了师傅的养育,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师傅。”
“大师兄心性淡泊,二师兄端正内敛。至情至性,哼!师傅最疼爱的是你,你明不明白?”
蒋逸飞苦涩道:“我当然知道。”
“七师弟四年前走了,九师弟突然要和张先生去什么岐衡宗。”
“——为何?那师傅岂不是——”
恽念南背过身,负手而立,目光从眼角斜出:“你说父母养育,难道师傅的养育就一文不值吗?”
“不是。”蒋逸飞心中酸楚,目光却逐渐凛然:“没有我,师傅还有师兄师弟;我娘却只有我一个依靠。”
恽念南回身,手掌按在桌子上,气得手都在抖:“那你为什么要娶妻生子?她们就是想留住你!困住你!你是被人算计了知不知道!”恽念南憎恨那种阴郁的女人,无论是深宫还是深宅大院,为了一己私欲她们可以叫别人家破人亡。
恽念南一瞬间气昏头了,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对师兄的母亲出言不当,尴尬地将手从桌子上拿开:“对不起,师兄,我说错了。”
蒋逸飞难以直接告诉四师弟,如果他不娶胡阮曦,那他继承不了春雨堂:“不是这样。山上只有师傅、师兄、师弟、师妹。在山下,人会面对各种各样的关系。山下的规矩比山上复杂的多——”
恽念南打断师兄,尖锐反问道:“我难道不是从山下来的吗?”
“对,你是。”蒋逸飞顿了顿,“我是说我与阮曦是两情相悦,我愿意娶她,她愿意为我生下后代。我的孩子要在我的看护下长大。”
“荒唐!就因为这东西吗?”
恽念南词穷了。蒋逸飞也看出来了。
恽念南听见硬物着地“砰”地一声,他诧异回过身,看见蒋逸飞已经掀开衣摆跪在地上:“师弟,你代师傅受我一拜。弟子不孝,不能长侍师傅左右。”
蒋逸飞的头磕在地上磕得很重,恽念南都替他感到头皮发麻。
恽念南抽出一沓黄纸符咒,扔到桌上:“这是传令符,你在山下有什么急事就叫我们。我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