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琳走下流金阁,碰到一群比他小一点的孩子。他们看了高峻一眼,恭恭敬敬向皇帝行礼,面上是混杂兴奋和惶恐的神情,得了放行如蒙大赦。
像他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整日耽溺诗词歌赋或风流情事,一辈子衣食无忧。
段琳以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从来没有想过能当上皇帝,也没想过原来当皇帝就是兢兢业业仍然有许多顾忌不到的地方。
段琳坐在这皇位上乃是受苦。
与此同时,太后在高府后院与女眷们叙家常,回宫后就跟段琳略提了提婚事。段琳一时不好回答,只是敷衍说请母后帮忙张罗,惹来太后嘲笑:“何患哉?”。撇开身份,就凭段琳过人容貌,在她眼里这世上就没有不想嫁她儿的女子。
段琳有心事,只能勉强赔笑。
王婚事关重大,难免成为新一处较劲的战场,随时间延长有越演越烈的趋势。太后最开始还兴致勃勃,后来才发现其中牵扯的利害关系以她妇人的见识难以胜任,美差变成苦事,遂求助于谋士寇玄和她父亲高峻。等到了最后决断,已经是隆冬了。
段琳的第一个妻子不能姓高。几番挑捡,定为名士娄达之女娄容欣。
娄氏的门第不低于高氏,比之却没那么气焰嚣张。娄氏以德行著称,娄达父子则是文坛巨擘类的人物。娄荣欣虽不是国色天香,但在这样的家风浸染下,不但性格文雅温婉,年纪轻轻便颇有才名,不是寂寂无闻的人物。
娄荣欣不是第一次见段琳了,但段琳是在成婚当日才看到娄荣欣的脸。娄荣欣有一张长脸,眉眼寡淡,的确是仕女画上世家千金的长相。
段琳的婚事在他兄弟那儿成为了一桩笑谈。还没笑过年,南方就传来饥荒的消息。
折子被扣着直到过完年,这举动只能是火上添油。段琳又惊又怒,在朝堂上直接把折子摔了。他一时没想明白:四月就颁过旨意要预防的事,为什么还是发生了?段琳恨不能抓来太守就在这大殿上当面问责:为什么没借到粮?可惜太守已先一步自裁。能逼死一个太守,段琳盛怒下浑身颤抖,只觉阶下诸位臣子面目可憎。
谁说只有诸王欺他年幼?阶下这群人皆是逢场作戏,面上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内心不屑于顾,对他们笑也好怒也罢,都不会在他们心底激起波澜。
怒气平息后,段琳对流金阁上高峻所作出的预言半信半疑,于是求教仲父寇玄。
寇玄乃是段信廷下山后的化名。正史里帝王本纪有提到他,只说由娄达推荐,对段襄有救命之恩,是个奇士,早早病逝,寥寥数笔而已。段襄隐约猜着他该姓段,段琳只是觉得此人行事极其低调,不为财不为名,实在奇怪。
肌玟城防如铁桶,寇玄直觉不是人为。且从多方线报上看,禹军一直行事诡异,寇玄遂对杜简的来历起了疑心。考虑到各姓在南方的势力错综复杂,寇玄向段琳请旨拜段嘉将军,前往南方镇抚,自己也跟随队伍前往。段琳在城外为他们践行。
开春第二件大事,乃是寇玄走后不久,巫马端堕水溺亡。这本身不足以称作大事。事实上巫马端这个人品轶不高,世家子弟习气重,出了名的清高自负,放浪形骸。但巫马端的外祖父就是娄达,巫马端幼时有“神童”的美誉,在娄达亲自照料下果然长大后才高八斗,是文坛上极有灵气的通才。况且,巫马端长相酷似生父,比之段琳年纪稍大,乃是一种俊美,若不是父亲出身低微和自身品行不羁的缘故,在文坛上的影响是不会落于他表哥。
巫马端这样的人,爱的人爱得百般回护,恨的人恨得夜不能寐。与巫马端交恶的人中最显贵的乃是高氏二兄弟——高崇怡和高崇镜。高崇兄弟既是高氏里的双璧,也是世家子弟里的翘楚,备受朝廷器重。兄长高崇怡任左中郎将,高崇镜任光禄大夫,都是前途开阔的职位,一百个巫马端也赶不上。
巫马端因为在官署狎妓被弹劾时,娄荣欣还未被封后。刑法一字不落执行,巫马端在狱中被按着足足打了五十大板,然后薅去发冠,逐出白斗城,可谓颜面尽失。抱病在家,巫马端仍与城中友人唱和,小诗短歌愈发哀婉与悲怆。一日清早,巫马端独自放舟野湖上,待友人携仆僮至,只余人与舟俱沉水底。在巫马端的书案上,镇纸压着的赋先扬后抑,大意说鸾鸟出身尊贵,德行清高,众人颂扬,却奇怪地容不下麻雀栖息秃木。麻雀最后冻死在空庭,鸾鸟一如既往高贵,却不知今后还有什么飞禽无声无息消失。讽刺鸾鸟只手遮天,鹤乌鹗鹭鸥鹛鹃要不为虎作伥,要不死于非命罢了。
才学之士总是相互结交的。此赋在白斗城传抄,物议沸然——鸾鸟所指是心照不宣的。未必人人对高崇兄弟恨到骨髓,见不惯的只是高氏罢了。
沸腾了半月仍不见衰微的迹象,接着,娄荣欣把这篇赋呈给段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