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我非常喜欢阿正叔叔啊!阿昭叔叔,你说阿正叔叔会不会立刻找到父亲呢?”陈偃一边被卢嘉领进门中,一边问道。
“不会。”卢嘉答得迅速而言简意赅。
“……为、为什么?”
“兵分两路是上策,自古没有两将领一军的。颍王此刻怕是已经去徐府逛上一圈了吧?至于兄长,这前后脚之间估计去了司马门处。眼下的中护军是哪一位来着……冯攸?”卢嘉斟酌道——他说得隐晦,自小在容州长大、年齿尚幼的陈偃自然察觉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俞景却不由得悚然一惊。
徐氏乃是太后姓氏,而卢嘉口中的“徐府”自然是徐太后之侄徐荟的府邸。这尚不算什么,更要紧的是武库就在徐府之后,禁军几乎所有的兵器都存于武库之中,非天子诏令不得发武库兵,现下天子早已崩逝根本不可能有所谓“天子诏令”,倘若真如卢嘉所言,只有强开武库了——这可是灭族死罪,细想之下,俞景觉得连牙关都冷了起来。
不过都做到占司马门,将一宫之人全部困住这种程度,似乎强开武库也不算什么了。
俞景看了看卢嘉,对方脸色并无丝毫变化,沉静得如同冬日湖面,他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武库令是谁?”
“我知道!”还没等到卢嘉回答,陈偃倒是跳着回答道,“是阿优叔叔!”
“啊?”俞景知道这大概是族中的小名一类,却猜不出是谁。
“赵敷赵百禄。”卢嘉笑着和俞景解释,“是颍王在都内的故交,恐怕相识的时间比颍王与兄长还要早,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既说到这里了,不知道你晓不晓得,冯攸是偃公子的舅舅。对了,偃公子很久没见过舅舅了罢?”
“唔。是有很久了,父亲说入城之后就能见到舅舅。不过我更想找阿正叔叔啊!”
“那不是每天都能见到吗?”
“我喜欢阿正叔叔啦!”陈偃毫不掩饰他对卢端的亲昵之情,“阿正叔叔陪我骑马还教我读经,不过兵法是父亲教的,父亲教得没有阿正叔叔好!而且阿正叔叔说等我能将那把朱漆弓拉开八分的时候就把它送给我!”
“那可是颍王送给兄长的,颍王那里应该还有啊。”卢嘉笑道。
“我不稀罕父亲送的!”陈偃“嘻嘻”笑着说道,“我就是要阿正叔叔送给我的!”
“是,颍王大约是要送给公子比朱漆弓重要千万倍的东西呢。”
陈偃疑惑地瞅瞅卢嘉,卢嘉只是摸一摸他的头发,笑而不语。
俞景牵一牵的衣袖:“还是小孩子,说这么多做什么。”
卢嘉愣了一愣,旋即“哈哈”笑了两声,他将右手攒成拳在左手掌心轻轻敲了一下:“那我便与你说?我也有很重要的东西要送给你。”
俞景的表情顿时与陈偃一样了。
“原本是到时候再与你说的事情,既被你提起了话头,我也不瞒你。”卢嘉顿了顿,收敛了笑容问道,“想去云州吗?我思来想去,间山倒不见得是最好的去处,穆郡如何?”
“穆郡……”俞景本也打算事情一旦结束便离开京城,却又尚未考虑好去向何处,卢嘉提到“穆郡”的时候他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蓦地惊讶地望着他,“……你是说……?”虽说只是偶然听叔伯一辈提及,但自家的事情俞景记得清楚——穆郡的南芝乃是云州的重要关隘,而族中远房的叔叔俞悦就在那里驻守。不过族人对于俞悦的态度非但不能说得上是亲切,反而有几分避之不及的意味,传言是俞悦降生的时候其父左迁,在前往治府的时候又遇上暴雨堤溃,居然就这么被冲得无影无踪了——族人都道俞悦不吉,并不愿与他多亲近。而如今想来,反倒是这份疏离使得俞悦保全了性命乃至官职,思忖至此,俞景也不由得苦笑天意弄人了。
“正是你想的那样。我与俞悦并不相熟,不过如今你能投靠的大概也只有他了,不如去信试试?”
俞景默默地点点头:“如今是无处不好了,于我而言去哪里都行。”
“只是云州距此遥遥数千里,你我恐怕不能常常见面了。”
“只要能活着,总是能再见的吧。”说到这里,俞景反倒轻松地笑了,“俞家子弟别的再不如人意,也不会忘记报恩。我欠你一个这么大的恩情,时时刻刻都记得的。”
“那便好好活着吧。”卢嘉俯身替他摘掉了粘在衣上的草叶,俞景的手指在袖管处露出半截,白得透着寒意。
冕朝云通五年,徐氏诸戚乱而弑上,祸延间山俞氏、梓南陈氏、遇郡吴氏,时颍王朗率兵至京,平徐氏乱,登帝位,改元怀露,立子偃为太子。
俞景最后一次俯身下拜。
月初平乱之后他奔回俞府,花了整整十日才收尽了族人骸骨,只是一把大火下来,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唯有妹妹俞素小小的头骨尚能辨认而已,甚至想要分立衣冠冢也一时找不到完整的衣冠,只能勉强合葬而已。至于战败的父亲,尸首被戕毁后弃入荒山,根本没有人知道如今到底是何模样,或许早已被野兽蚕食殆尽。
俞景无力去想这些,只是带着麻木的疼痛操持着力所能及之事,卢嘉担心他屡遭打击、惊惧过度,那几日都陪着他吃住,如今一应事务都已料理周全。穆郡那边俞悦也来了信,说准备妥当只等俞景过去。拖下去也无事可做,俞景打算今日动身,临行便再过来拜别亲族之冢。他不言不语地在坟前坐了一个时辰才缓缓起身。
车马离得不远,俞景走了约莫半刻。暮春景明,原是再好不过的时节,车马停在路边,周围的景色鲜活而生动,蔓草葳蕤地生满坡地,大片大片白色的野花自路边铺展开来。
卢嘉站在车驾旁送行,两位少年相对而立,明明平时无话不谈,此刻却有些相对无言了。末了卢嘉叹一口,抬手用力拥住俞景:“此去千里,云州瘴气重,你多加保重,愿早日重逢。”
“嗯,早日重逢。”俞景笑了笑,拍了拍卢嘉的肩膀。
卢嘉注视着车马渐渐消失在遥遥的道路尽头,方才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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