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声，像是知道自己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声音里殊无笑意。

“因为你还有个指望。”他低声自问自答道，语气与问话时一般平静无波，“就这一个指望让你熬过了大刑，死也不说，然后拿命和我一天天，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熬。”

杨思平足有自知之明，从来只有由爱生恨，没听说过谁由恨生爱，何况是张雪桐这样倔强的死心眼。他娶回张雪桐后并不曾期待过他能对他生情。对他而言，只要张雪桐留在他身边，自有天长日久，再多不可强求。

然而就算他不强求，他们之间相隔的苦难也深的望不到尽头。

杨思平想到此处不由顿了顿，拉过张雪桐一只手，他的手竟然有些烫，但张雪桐成日里低烧发热，烧到手烫倒也不意外。

杨思平看着帐顶，听着张雪桐的呼吸声思索了一阵，才低声的开口，“当年我尚职位卑微，未能有幸见过苗王。但观其行可知其为人，二十多年战火因她而起，西南有今日局势，全是拜她所赐，称一声枭雄也不为过。”

此时，他所谈论的女人已经蛰伏沉寂多年，然而她当年独霸西南，剑指中原，余威尤烈，哪怕是杨思平，上一刻在抱着她的儿子被翻红浪，这一刻于深夜无人知时正经的提起她，依然语气郑重，不敢视若等闲。

“子不肖母。”杨思平感叹，“夫人智慧，勇气，坚毅无一不出众，但独独不够狠心，若与你母亲相比，你只是头绵羊，她却是狮子，是百兽之王，天生要与虎狼相博，争夺食物与领土。”

杨思平的手拂过张雪桐的额头，张雪桐皱起的眉微微颤动，“而羊是永远不会懂狮子的心的。你心心念念要找的从不是善心慈母，而是祸国殃民的火种，就算你真能找到她，大好山河在前，难道她会愿意与你安居乐业，就此终老一生？对你母亲那样的人来说，碌碌无为老死床榻而非战死沙场，才是莫大的耻辱。”

“你拦不住她。到时战火重燃，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难道就如你所愿吗？”

张雪桐似是不适一般，闭着眼睛在杨思平的怀里翻了个身。

杨思平铁色眸中目光沉沉看着他消瘦的背影，放开了他的手，将手臂搭在他腰际，“你追寻二十年，执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自己的幻想，为什么就不肯回头看一看？你还有一个女儿，她还在等你放下执念，回头看看她。你若再不看她，她就长大了，那时纵使回头也是枉然。”

世人眷慕亲情，虽有厚薄之分，大多不至极端。张雪桐为了他母亲，酷刑加身，为人淫辱都能保守秘密，多年来仇人每夜睡在枕边也能忍下不杀，杨思平也想不通为什么像这样一个人会对自己生下的女儿如此无情。

如果他能对自己的骨肉如此绝情，那他对母亲的深情又是真是假？他这么多年秉持的究竟是对母亲的纯孝眷恋，还是他自身不为人知甚至不自知的执念？

归根结底，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爱自己的母亲，同时又这么恨自己的孩子呢？

杨思平支起半边身体，手指拂过张雪桐的眼睫，纤细的睫毛划过他的手掌，杨思平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低头一看，

只见张雪桐的眼睛忽然睁开了，黑亮的像是里面燃着火焰，烧灼着杨思平的影子。

杨思平见此，心头不由一寒，本能在床铺上一拍，借势后仰，张雪桐半宿做柔弱无力之态，此时指尖扣住一点寒芒，突然翻身跃起，肘腋间出手，直刺杨思平咽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