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的皇帝被许后发颤的声音从记忆的深渊中唤回,一抬眼,只见一肤如凝脂、发如鸦羽的小美人正跪在阶下,身子发抖,身边还放置着一面琵琶。
“过来。”杨靖不理许后,掸掸衣袖,向小美人勾了勾手。
小美人不敢片刻迟疑,挽着衣摆袅袅起身,一片青蓝衣袂,软软的飘动到皇帝身前,秀致的眉眼,娇粉色的口唇,虽然因为天威难测而面色发白,眼波撩动间仍是七分童真、三分春情,融融的挑动人心。
她不敢抬头,只用眼角小心的关注着皇帝的动作,只见座上的陛下披软甲罩龙袍,金冠束着满头的头发白如霜雪,乍一看格外显老。
可如果再大着胆子细细看上一眼,陛下长眉英武,明眸俊秀,虽然眼角生纹,仍是风度非常,斯文雅肃。
小美人心神动荡,一瞥之下,白玉兰瓣儿一般的小脸上,浮起一丝桃花粉来,慌忙把头埋低下去。
“羞什么?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忽然揽在她腰间,只一拉就把她带到了座榻上,天旋地转间,一只覆着茧子的手,捧住了她的小脸。
小美人只觉得一股燥热从那面上的大手上传来,烫的她浑身酥软,羞答答的闭上双目,忍不住娇吟一声。
这等露骨春情,哪怕心神不宁,许后也听的不是滋味,“臣妾告退!”微整素衣,向座上俯身一拜,裙裾簌簌,敛袖躬身,退后数步,身边宫女内监挽纱幕、启珠帘、移熏炉,正要恭送皇后——
“皇后要去哪儿?”
只听皇帝的声音低低的在她身后响起,许后闻声一颤,脚下一个踉跄,竟撞上了身侧不及躲避的小宫女,“哐当”一声,小宫女手中熏炉落地,袅袅香雾,黑红火炭在青玉砖上炸开,满地“哔剥”声,火星四窜。
许后的素衣上也焦黑一片,颤抖不能自已,原因无他,皇帝的声音里满是冰冷肃杀的寒意,竟全无半点柔情。
与此同时,皇帝怀中的小美人察觉不对,偷偷睁开了一线眼帘,
只听殿中“啊——”一声惊叫,似幼猫炸毛,似娇莺惊啼,那双盈满春水的桃花眼,恰恰对上了一领黑沉沉的藤甲,藤甲护心镜上的咆哮怒吼着的母子麒麟,那一双令人胆寒的怒目正凶狠的注视着她。
是皇帝置于榻侧的苗王母子麒麟甲,那漆黑的怒目如此鲜活,简直像是有鬼魅附体,带着一股使人心胆俱寒的杀气,将小美人吓得花容失色。
在这一声惊叫声中,许后猛的转身,重重的跪下,火烫的碎碳烧破重重素锦,嵌入膝头皮肉中,小美人还没来得及叫完这一声,那放置于她面上,曾引得她浑身燥热难耐的大手一把掐住了她的喉咙!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皇帝在那小巧白腻的耳后悠悠念道,小美人只觉得四肢冷如冰、沉如铁,惊得僵在榻上,动弹不得,
“陛下、陛下饶命啊!”许后腿上被烫的皮开肉绽,犹如未觉,伏地抖如筛糠。
而皇帝却不曾看她一眼,冷笑声中暗藏着无尽的怀念、难言的追悔与迟来的怨恨,一手扣住张雪桐留下的永夜剑剑柄,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
“请陛下开恩!陛下——啊!!!”
寒光惊起,殿中烛火为之齐齐一晃,血如泉水喷薄而出,争先恐后顺着玉阶而下,顷刻间,殿上血红溪流纵横,腥气扑鼻的殷红溪流如蛇蜿蜒爬动,浸灭了满地狼藉的香炭,漱漱声里,许后花容失色,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素白的衣袖裙裾一点一点爬上鲜红。从膝头,到袖口,到小臂,那吞噬白锦的鲜红色中,犹带着热烫的体温。
与此同时,阴风大作,大风吹开了殿门,“框当”一声巨响,珠帘罗幕狂飞乱舞,宫人扑上前去按住大门,竟然挡不住那股冷冽阴风。
殿中大半烛火一吹而灭,烛烟缭绕如蛇舞,许后乱发血衣被吹的飘飞而起,惊惶中抬首,竟见殿中已大半昏黑,唯独上首皇帝御榻处烛火犹存,
那诡魅的光辉下,皇帝龙袍鲜红,软甲沥血,烈烈阴风中,帷幕鼓动,满手鲜血的皇帝手捧着小美人的头颅,拇指推开那薄嫩小脸上的一片薄血,举到跳动的烛光下细细观看。
那死不瞑目的颅面上,白如霜雪,神色凝固,仿佛生气犹存,永夜剑锋锐,当世无双,小美人片刻前如花美眷,此刻已身首异处,颅中经脉生机仍未绝,如沙场上杨靖习以为常的尸首一般,那一双逐渐混沌的桃花眼,眼睫仍像扇子一般不断张合。
杨靖定定看了那桃花眼片刻,若有所思,随着那犹带稚气与血污的眼睫渐渐不再动弹,心事如潮涌起,如烟花一炸而灭,皇帝置首级于案上,扬手合上了小美人那一双未闭的桃花眼。
而后抚剑长叹:“惜哉!佳人难再得!”
许后跪倒在地,已然呆若木鸡。只愣愣的看着皇帝按剑而起,一步步踏过鲜红血液逼近她身前。
“知道朕为什么杀她吗?”皇帝的声音在许后听来如同飘在半空,忽远忽近。
“陛、陛下……”那溅满鲜血的衣摆停在眼前,许后如梦初醒,颤巍巍的伸手,泪下如雨,“是臣妾有罪,求陛下饶了臣妾……陛下,妾是太子生母,是天下之母啊……”
皇帝闻言呵呵冷笑,俯身在许后耳边低语,“太子拿一个死人来试探朕,你也拿同一个死人来试探朕?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朕,才是这天下的主宰!朕可以容你们这点小心思一次二次,但你们不该得寸进尺!”
许后听到这一句,本能的觉得有什么不对,怔怔不能言语,她选人侍奉皇帝,样貌脾气一贯是照皇帝的喜好,何以皇帝能说她与太子一道用同一人试探?
那长乐殿中的鬼魅少年且不论,太子为陛下所恶,分明是因为他上书为高祖继室夫人请封啊——
恍如被一道雷霆劈中,许后以袖掩口,双目一瞬圆睁,不能言语,只见额上冷汗与泪水一道淌下脸颊,把面上胭脂鹅黄的妆容混成一片儿。
皇帝侧首左顾,俊秀眉眼越发阴鸷,“皇后…..皇后啊……”他望着那双相伴十余年的桃花眼,眼看着曾经爱重的女人吓得魂不附体,语气反而转柔,“你们是选错了人,如果今**不来见朕,你我夫妻仍能举案齐眉,可是你来了,带着这么个小东西,她让朕想起了朕的故人啊——四十多年,朕总算都快把他忘了,只记得他曾经对朕有多好,可是看着这个小东西,这么像他,朕就不得不,想到那些不愿再想起来的事,想起他骗过朕、算计过朕、他想要朕的命!想到朕当时多么恨他——你们都想不出朕年轻时有多恨他, 他要是没死,朕都恨不得让他再死一次、一千次、一万次!”
执剑的大手按在许后的肩上,扶着她不瘫倒下去,可用力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锁骨。
“可他那般神仙一样的人,朕如何能舍得!朕实在是恨的切齿,恨的心如火焚,朕只能拿旁人来泄愤,朕不能杀他,所以朕杀了你送上来的小东西,谁让她的眼睛像极了他——其实你的眼睛也像他,若非你是皇后,朕真恨不得连你也一块儿砍了!”
许后未听到最后一句,便开始不断挣扎,皇帝站起身,微微闭目,深深吸进了一口气,像是刚刚吐出了胸中埋藏多年的腐烂毒肉,一把推开皇后,疾步向前,冲门外大喝:“御林军何在!让端木翟滚进来!”
“臣领命!”一身鱼鳞甲、虎啸盔、虎首剑的御林军副统领应声而入,跪在阶下。
”传令:”皇帝回首看了一眼瘫坐一地血污中的皇后,许后满面绝望,面无人色,已自知生还无望,“皇后失德,暂时拘禁宫中,对外就说突发急病,那天晚上长乐殿中的兵卒一一审讯,看看是谁给皇后,或者给骠骑将军、给太子通过消息!”
“皇后伤了膝盖,传太医,今日殿中侍奉的宫人,与那夜长乐殿中宫人一般处置。”
“臣遵旨。”
“陛下——”许后听到皇帝不忘为她寻医,本已心如死灰,又燃起一丝希望,膝行数步,揽住皇帝的衣摆,“太子、太子他……”
皇帝不等她说完,便对一心埋头数地上青玉砖、和砖上干涸血迹的端木翟道,“皇后的昭阳殿,搜查过巫蛊不曾?”
“无陛下旨意,臣等不敢惊扰中宫。”
皇帝闻言冷笑,“去吧,把那赤松道人押来,再搜不出东西,你替朕取他的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