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公主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数步,与他近乎比肩而立。青石砖上,日光照出一长一短两道浅浅的影子。
披甲的男人还是沉默不语,黑蓝大氅与雪白道袍一同在高台长风中飞扬。
襄城公主原本意外于对方的沉默,她以为男人会先道出他的疑问,但是他没有,虽未刻意施压,但他的威势始终压在这处高台上,襄城公主不敢莽撞行动,于是顺着他的目光,视线落在身前那一方浅浅的水镜中,斟酌着对方是不是在等着她先开口。
水镜中不是晃动的倒影,当年张洞玄以整块巨大水晶铺底,制成了这方水镜,又以瀛洲岛密法炼成三万面铜镜,以巧妙的角度悬挂,铜镜照出台下京中的街市、台阁、人潮,又将影像投射到另一面镜子上,最终三万面铜镜的镜像折射在水镜上,聚成了以假乱真的京中世景。
此刻,浅浅一层池水流淌在透明的水晶池底上,仿若空明无物,水上日影明亮,像是弥漫着金粉雾气,在这片金色云烟中,一座座雕梁画栋,白墙黛瓦,垂柳小桥,流水炊烟,市井里巷,熙攘人潮,蒙蒙然凭空而起,好像巧夺天工的凭空在金色云烟中造出了半座小小神京,然而建材木料,就算白玉精金也是死物,这座缩小的神京却是活的,莫说其中人来人往,彩裘骏马,就是风动柳梢,雀上枝头,流水落花,也一一可见。
恍然如仙人垂首,借观尘镜看人间浮华。
襄城公主只听耳边甲片轻响,就见披甲拄剑的男人抬手,他手中黑沉的剑鞘落在水面上,金色雾气晃动着,像九天上的神人对着观尘镜中的幻象轻轻一挥袖,那弥漫在雾气中的小小神京就消散了。
剑鞘划过如镜水面,过水留痕。
襄城公主微微一怔,才发现他在以剑画字,于心中默数笔画,
“所见为何?”
那是在问她。襄城公主不明所以,转头却猝然看见男人蓝黑大氅之下,那一身堪比冷铁的藤甲,护心镜上麒麟仰首咆哮,怒目冷冷的盯着她。
襄城公主心里莫名一寒,满腹心事都咽了回去,只能看向那水镜中金色的雾气。
“吾之所见,人间百态,半京烟华,百载之后,尽皆土灰,而若存之神思,得托大道,存亡如一,百载时如此,一瞬间亦如此,无始无终,不生亦不灭。”半晌沉吟后,襄城公主颦眉,望向水镜片刻,方才手握玉如意从容答道,“水镜中所见为真耶?为幻耶?本宫居于在观台数载,却从未细想过,然而道法自然,万物不外如是。但足下已脱凡尘,神游太虚,敢问在您眼中,于水镜中看见的又是什么?”
披甲的男人闻言,依然是沉默,姣好如仙人的面容上喜怒难辨。璀璨阳光照在他的结甲上,反射出点点冷光。
剑鞘过水,水面亦映出寒芒。
“我之所见,是你们杨家的天下——用多少无辜白骨换来的天下。”
“无辜之人……的白骨啊……”襄城公主见字竟不惊怒,“其中也包括足下吗?”
不待披甲的男人回应,白道袍的年轻公主突然在他面前跪下,手执玉如意,对他恭恭敬敬依礼一拜,“襄城参见殿下。”
她行事突然,披甲的男人却似早有所觉,神色波澜不起,看着她一拜到地。
雪 白道袍铺开在青石砖上,阳光在其上跃动,并不清寒冷傲,倒像晨光中的白荷花花瓣,盛开在碧绿莲叶上,瓣上水珠折射着一缕缕金丝般的日光。
“殿下数月前踏月以降,自言是五十年前,西南十八峒苗主军中死难士卒幽魂所化精魅,感念我朝太子上表求请埋骨祭奠之恩,特来致谢,襄城身为晚辈,不知当年故事,本不应说破,但昨夜殿下潜入宫中,与父皇相见,今早父皇就传令紧闭宫门搜查巫蛊,就连皇后都不能劝阻。在天子寝宫掘地搜查,连宫妃的居所都被道士兵卒翻的放不下一张床塌,历朝历代何曾有这样的僭越之事!挑唆父皇的道人受到魏王指使,魏王骄纵,觊觎东宫,父皇一向偏爱他而不满太子,若殿下您今日不出手相救,襄城与太子蒙冤之日不远矣!”
披甲的男人闻言神色微动,正是张雪桐。张雪桐之母是苗王之尊,襄城公主唤他殿下勉强不越礼制。论辈分,他怎么也算长辈,受得这位公主一拜。至于苗王军中精魅一说,那便是说来话长,不得已而为之的说辞了——
想当初,他在九泉之下神魂涣散,正在无物无我、与万物同生同灭的神妙境界中长眠,忽然被一道返魂香强行凝聚魂魄,非出本意的九原可作了一回,张雪桐还没来得及着恼,却发现强逆天地之法,点燃返魂香的人正是已经做了皇帝的杨靖。
张雪桐一生轰轰烈烈,做过万军之帅也做过阶下之囚,却也曲折短暂,大半人生不堪回忆,在那些绝望痛苦如漫漫长夜的岁月里,偶有几个曾以真诚之心待他,不在乎他当时一无所有的人,便如长夜中的点点星光,在他心中分量格外的重,被他记得格外的深刻久长。而他与杨靖相见于彼此一生的谷底,相识相怜,相互交心,虽然天命有数,情难善终,初时相扶于危难,忽而相对于沙场,但他到底是记着这份情分——只是当年世事翻覆,他们甚至来不及告别,就重逢在泸沽岭上,一个是西南军少将军,一个是苗军主帅,隔着一整个战场,千军万马尘土飞杨,哪怕把眼望穿,也最多只能看见对方的旗号。
一直到最后,张雪桐还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告诉杨靖,可那些他要说的,直到最后,也终没有机会与杨靖说明白。
然而哪怕他能死而复生,再见老朋友一面仍是艰难,张雪桐不意外杨靖最后能君临天下,他早就看出宣武将军家代代相传的野心,也传到了杨靖的身上。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自有天命庇护,等闲邪祟不能近身——包括他这样的,起于黄泉的孤魂野鬼。
回魂那夜,他在宫室外往复徘徊,眼看着天上明月西沉,繁星升起又落下,却不能踏入那巍峨宫殿,走近杨靖身边,哪怕只是靠近一步。那夜张雪桐侧坐在马背上,背着沉甸甸的长枪,在中夜寒风中仰头看向冰冷的星空,觉得他也好,杨靖也好,人们的命运真是神明残忍的玩笑,泸沽岭上一别五十余年,九五之尊的杨靖能为了什么点起一支返魂香,明知希望虚无缥缈却还是要召唤少年时的知己和敌人呢?他如今富有四海,又有什么真是不可替代,耿耿于怀,以致明知不可得,却还要求个答案呢?张雪桐不由自主的想,宫室中的杨靖会不会正经历着等待,失望,惴惴不安或假装释怀,又再一次说服自己等下去,然后再一次失望,再一次决定等待……直到他彻底失望,少年赤诚烧成灰烬的那一刻。杨靖永远不会知道,一墙之隔,他要等的人就在那里,遥遥眺望着他灯火通明的宫室,他窗外的同一片星河。他曾经的朋友和敌人其实很想再见他一面,哪怕只是看看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张雪桐心里知道杨靖一定是老了,长出白色的胡须和鬓发了,四五十年过去啦,他自己要是活着一定也是个老头子,何况自小劳心劳神的杨靖呢——可杨靖却不知道他回来了,隔着一道宫墙,墙里是循环往复的盼望和失望,墙外张雪桐踩着亡魂马的马鞍, 悄无声息的升上宫墙的墙头,看着杨靖的影子落在窗上,而杨靖却不知道。
而他就在这种境地里遇上了襄城公主,张雪桐万万没想到杨靖的女儿会出家,去的还是华山纯阳宫。lt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