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曾告诉他，永保邦国的是“采诗”，是知晓民情。

连漪梳理一番，把问题抛了回去：“你呢？你是即将主持祭祀的人，我们祭祖、祭赤镜，你又信仰赤镜吗？”

“我信啊，”鱼之跃坦然地点点头，“如果我不信，我不会允许自己走上祭坛，代天下人主持祭典的。”

连漪焦急道：“那你觉得前代战祸缘何而起？赤镜究竟会不会护佑邦国？赤镜的恩德...难道是通过战祸来表现的吗？”

鱼之跃看着连漪：“我不知道你为何对一个宽泛的信仰如此穷根究底，难道赤镜的恩佑有具体的显灵方式，以至于你如此执着于一胜一负，一代一朝？”连漪背后吓出一身冷汗，又听他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赤镜与天地同在，其恩佑难道是一时一世可以勘破的？”

“那你又在信仰什么？”连漪皱着眉，“如果赤镜和天道一样不可捉摸，那信仰天地六合、四季轮转不也一样？为什么还要信仰赤镜？无论是否勘破，这传说流转千百年，如果它的存在和自然物无异，何必特特把它抽离出来？”

“真是个好问题，”鱼之跃笑眯了眼，“我早说你这小跟班是可塑之才。”

连漪脸色缓和了些，又有点不好意思，只听鱼之跃道：“赤镜与天地一样，是千秋万代的信仰；也和天地不一样，因为在我看来，它与人，与我们，更密切相连。

“我所信仰的赤镜，代表着人加诸于天地的东西。

“你猜，开天辟地以前，地上没有人的时候，会有伦常法度、纲纪道德吗？”

连漪愣愣地摇了摇头，“...没有。”

“这就是了，”鱼之跃张开手，“天地四方为宇，古往今来曰宙，整个宇宙间，没有人的时候，是没有秩序，也没有道德的。”

他回身看向连漪，“是人定义了秩序，定义了道德。是我们的存在，让道德存在。所以，我所信仰的赤镜，代表着人所创造的秩序与道德。”

连漪听得愣愣的，鱼之跃继续道：“正是因为人的信仰，道德才得以存在，才得以真正成为一种牢不可破的秩序，真正制约我们的所作所为。

“于我而言，赤镜是这样的存在。

“你呢？”

连漪抬头看向他，好像被说服了：“对...你说的不错。信仰的人越多，约束的力量越大，赤镜是映着血光的镜子，意在提醒人们不要重蹈覆辙，那血光是从前的战祸，我们把发生过的事情引以为戒，所以信仰的就是过去的事情，是自己给自己定下的法则......”

“对，”鱼之跃伸手点点他的额头，“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历史，参与历史的是祖先，所以我们祭祀祖先与赤镜，代表我们信仰先祖、历史和道德。”

连漪都听呆了，只见鱼之跃回到桌边，扬起他刚没合上的书卷：“这是内造坊的先生给我的书，书里写，外邦许多人信仰神明，我苦苦思索多日，找不到本邦所信仰的神明。后来想，我邦信仰神明的岁月可能已经过去了，真正成为我们信仰的，是历史与道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们史官一族被看得如此重要了。”连漪望着他手里的书，惊喜道：“你说的那位先生，是弗洛伦萨么？他是不是也教导过长姐？长姐和我说的许多故事，好像都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鱼之跃点点头，“不错。他所述的见闻也很有趣，只可惜，他带来的书，恐怕不能为減婤解惑。她遇到的困难，常人要许久之后才能走到同一境地，因而如今还未有人著书论说。”

连漪垂下头，不再言语。呆了一会儿，他想起今天前来的目的，惊叫一声，急促道：“不论赤镜作为一种宽泛的信仰代表着什么，它作为一种神异的所在，的确具有超自然的力量，这一点我亲眼见证过！”

鱼之跃一惊，连漪走到他身边，伸手拉住他衣襟：“赤镜有选择君主的能力，连玥已经被证明是下一代君主了，如今他和秋冥的关系如此棘手，我不能坐视不理！”

鱼之跃抚上他的手轻轻拽下：“连玥本就是嫡长子，又有头脑和决断力，不需要赤镜的证明，他也是当之无愧的下一代君主。除非有一天，皇位不代表天下之主，继承皇位的不是皇族嫡长子，赤镜选择的天下之主才有用，不是吗？”

“可是、可是，赤镜的选择，意味着其他皇子或重臣夺嫡会更多一重阻碍！”

“你所说的多一重阻碍，又提到秋冥...你不会隐约觉得，秋冥有篡位的打算吧？”鱼之跃苦笑着摇摇头，发现连漪的神情是被看破心思的严肃，不由心下一惊，连漪毫不避让：“就算秋冥不比秋辰将军那样进退有度，可他连基本的礼貌都欠奉，多次顶撞哥哥，他日哥哥即位，这行为自然也要跟着上纲上线，他难道没有不臣之心？”

鱼之跃安抚道：“你多虑了，秋冥的无礼不针对连玥，你不要这么生气。”又转念一想，连漪特地来找自己，莫非也担心自己会帮助秋冥篡位，是用那“多一重阻碍”来敲打自己？这小家伙，毛都不齐牙倒利，他脸上的苦笑越发深了：“喂，你不会觉得连我也有谋逆嫌疑，怀疑我会帮秋冥篡位吧？”

连漪面色缓和下来：“那倒没有，你是史官，我绝不疑你。只是你二人素日交往甚密，我想打听打听，没有证据前，我不会对秋冥妄加责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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