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对我说，母妃是个实心肠。那么多官家小姐里，只有她是真心实意觉得夫妻该共患难，该风雨同舟，并没那么多爱娇的薄情习气。”连漪苦笑了下，“这份实诚，当真难得，竟让人觉得有几分真情在了。”

“后来我想，要这般亲近，必然要靠的极近，靠的近了，必然少不了龃龉。后来，果然如此，彼此间过从厚密，是情真意切，也容易极近生嫌。”连漪咳嗽几声，眉头紧皱，显出痛苦的神色：“如此靠近，乍亲乍疏，撕扯出十分不体面的血肉，是至亲之人，看去却一片狼藉...”

“我能拿自己的母妃怎么办呢？夫子越教导‘君子之交’，我便越觉母妃不留缝隙的亲近不体面；夫子越传授‘劳逸结合’，我便越怨恨曾经母妃对我一味逼迫，不懂张弛。”他忍不住流下泪来，“何以我越长大，越读书明理，却越怨恨母妃，越想逃开呢？如今看起来是千尊万贵的皇子，小时候照样被母妃打得在地上滚圈。旁人再尊崇又怎样，心里始终有自己被体罚责打的模样，如何能真正在宫里挺得直腰板，做得了主子呢？”

“面上越光鲜，心里越自卑，”连漪蜷缩起来，把头埋在膝盖上，声音闷闷的：“午夜梦回，我时常不能释怀，白天开心时倒还好些，可一旦想起来，就常常无法自控......本朝如此重孝道，是不是我不配做皇子，心胸狭隘？”

连玥看着他，控制着自己的气息，极轻地叹了口气，克制地将手放在他肩上，小声说：“我从不知道你这样想。你一向都开心的，我以为...”他顿了下，“我以为逸妃是例外的。”

连漪闷着不说话，连玥自顾自道：“你知道的，我一向厌恶宫里的女人——”

正说着，劭儿端着茶水进来，连玥抬眼看她，劭儿放下水，竹骨折扇似的睫毛轻颤下，垂眼不看连玥。接着一福身，很快退出去，连告退也忘了。

连玥转回脸，恍若未觉般继续：“因为，我总觉得宫里女人都一个样，要么生了孩子还只顾自己恩宠，要么生了孩子拿来帮自己争宠。她们哪管孩子怎么想，也不好好教养孩子，尽是些自私自利的货色。”

连漪抬起头，眼里含着点水光，到底没敢流眼泪，也没敢问连玥会这样认为，是不是都因为皇后那副做派。

“所以，不是你的错，”连玥搂上连漪的肩，“不是你的错。我们都一样。总有一天，我们要从这样的循环里走出来，让不配为人父母的人，不要再做父母了。”

连漪靠在他怀里点头，眼皮缓缓耷拉着合上。折腾这么久，他觉得疲倦，然而疲倦里，终究带着一点安心。

两人又絮絮叨叨说了些有的没的，连漪翻上来的恶心总算被压下去，又恢复了平日样子。

不到深夜，不到近前，谁也不知道谁会变成什么样子。

两人聊了会，平复下来，拉上床帐，很快睡了。

小几上放着新烧的水，壶口吐出袅袅的水汽，遇冷凝结，像女孩子的眼泪。

夜深了，水凉了，水汽不再散发出来，像女孩子停下的哭泣。

夜深了，西厢房里的灯也灭了。

夜深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