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陛下背上怎多出这些个伤来?这阮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弄伤龙体。”
“哟!陛下眼睛怎么青了?莫不是夜里没休息好?这阮姑娘怎么回事,明知道陛下您要早朝,也不知道收敛些。”
“哟!这、这......”
苏祉眼风扫来,方延林一下闪到舌头,垂头不敢再多言,心里跟着酝酿出了更大的不安。
这个阮家女孩,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个处理不好,只怕他还没来得及给家人报仇,就要先把自己给交代进去,必须尽快收拾掉,免得夜长梦多。
他陷入沉思,垂首跟着苏祉往外走,后脚才从门槛收回,腹部突然一疼,低头,就见一柄匕首笔直刺入他小腹。如玉指节攥着手柄,还用力捻转了一圈。
“陛、陛下?”方延林愕着眼睛,闷哼了声,呕出一口污血。
苏祉嘴角挑起一丝讥笑,凑到他耳边,语调轻快地道:“代朕,向你林家老母亲,还有兄长问声好。”
方延林双眼倏地瞪到最大,脑海里似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开口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苏祉抽走了赖以支撑重心的匕首,蹬踹到了地上。
直到死,这双眼睛都没能闭上。
后头的太监宫人早吓破胆,“哗啦”跪了一地,哆哆嗦嗦不敢动弹。陛下的脾气,他们素日里都是知道的,可一到早起来就杀人,杀的还是最得他信赖的方公公,这简直骇人听闻!
苏祉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嘴角噙笑,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拭匕首,嫣红漫来,他从容退开,将帕子一丢。
“随便找个乱葬岗子便埋了。屋里的地面,还有花瓶什么的,都赶紧擦干净,擦不干净就扔。”停顿片刻,他眼底泛起柔色,“千万别吓着她。”
众人皆抖了一抖,“是。”
不出半个时辰,苏祉刺死侍奉他多年的近身内侍方延林的事,就传遍了皇宫上下。没有任何理由,甚至连粉饰自己君王名声的努力都懒怠去做,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给弄死了,跟捏死一只蚂蚁无异。
宫内一时间人心惶惶,可更惶惶的还在后头。
当天,苏祉上朝,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国丈郑家毫不留情地给数落了一顿,还革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的职,连前几日才刚因进献美人而升官的程家父子也一并遭了殃,依旧没给任何理由。
罢朝后,百官们脑袋瓜还没转过弯来,苏祉已风风火火赶去长华宫,在月洞门前,刚好和正准备去御书房为自己父兄求情的郑媛撞了个满怀。好了,这回终于有理由了。
——郑皇后仪容不端,冲撞圣驾,废黜后位,自今日起移居北苑静思己过。未免皇后寂寞,苏祉还大发慈悲,特特指了位近几日才在皇后面前得脸的萧姓小宫人陪她同去。
旦夕间,朝野上下风云剧变,毫无征兆。
说郑、程两家常年把持重权,作威作福,目今被连根拔起,百姓们都能松口气儿。皇帝陛下如此办事,虽然随性了些,但至少不昏聩,也间接给百官们提了个醒儿。
为了保住饭碗和项上脑袋,从此再没人敢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各个都吊着脖子好好办事。朝政上,竟难得一派清明,隐有赶超前朝之势。
无论外头怎么评说,苏祉都不甚在意。他从来都不是个注重名声的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现在最记挂的,就是鸾鸣宫里的那位。
四更天,苏祉还孑然站在鸾鸣宫角门上,对着窗格子里透出的清幽光晕出神。霜露湿了他鬓发,肩上的衣料也透着些许寒潮之气。
这几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就这么远远瞧着,跟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一点也不像他。
现下的鸾鸣宫还未用玉石重新翻建,半轮残月吊在飞檐上,与前两辈子相比,好像没什么不同,变化的,只有他这个人,和当下的心境罢了。
窗纸上的美人剪影放大,苏祉睫尖一颤,慌忙躲到树影后,拨开一枝木樨花,偷偷看去。
窗户“吱呀”敞开,阮攸宁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两眼,什么也没瞧见,又拧着眉毛缩回去,余光不经意向上一瞄,关窗的手随之顿住。一声绵长的叹息散与风中,她关上窗,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烛光也吹灭了。
苏祉这才从树影后头绕出来,彳亍片刻,蹑手蹑脚去了方才那扇窗户前,顺着她刚才的方向望去,只能瞧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来的巴掌大的天。
“你从来就没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
前世这声质问回荡在耳边,苏祉心头好像被人揪起一小块肉,轻轻捻了捻。
原来,她想要这个?
他定定望着飞檐一角,眼眸比夜色还浓,渐渐,紧抿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接下来的几天,新上任负责照顾苏祉起居的许公公,忽然间忙碌起来。
不断有旨意要他去鸾鸣宫跑腿,送东西。小到御膳房刚研究出的新菜品,大到别国进贡的各式玉器金像,只要是好的,陛下都统统让鸾鸣宫里头那位先挑拣。
别宫嫔妃瞧见了,眼珠子红得都快滴血,可这位却荤素不沾,金银打眼前淌过,她连眼皮都不带眨巴一下。
许公公暗道佩服,扭头就去陛下面前夸她端庄大方,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以为能讨陛下欢心,谁成想陛下越听,脸色越黑,话还没听完,就把他打发去北苑西北风里醒神。
当晚,圣驾就气势汹汹杀到了鸾鸣宫。
阮攸宁正准备更衣歇下,听见通传吓了一跳,手忙脚落地收拾仪容。门口珠帘“哗啦”一声掀开,苏祉神色僵硬,径直来到她面前。
高大身影霸道地笼罩下来,阮攸宁跪在地上行礼,颇觉不自在,往影子外头挪了半寸。上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箍在她腰间,将她从地上捞起来,丢到床上。
宫人们正捧着洗漱器具进来,看见这情状,都愣在原地。
“滚出去!”苏祉面色阴沉,低吼道。
宫人们瑟缩了一下,立马照办,片刻功夫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两人,和一片娉娉袅袅的熏香。
阮攸宁胸口直打鼓,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双腿还没站直,就被苏祉摁住肩头,跌倒在身后松软的被衾里。
案头蜡炬一寸寸塌落、变短,光晕缩小,屋子黯淡下去。
初秋的夜晚,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雨淅沥沥冲刷过院中树木,伴随时断时续的银铃声,折毁一树合欢。
寝殿帐内,美人无力地躺在乱衾中,眼角挂着两点星星残泪。
“说!你到底想要什么?”苏祉双目泛红,掐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阮攸宁抽噎了一声,微肿的唇瓣抿得更紧。
苏祉面露歉色,吻了下她汗津津的额头,将她搂在怀中轻声安慰:“说吧,我不会生气,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许是他此时声音太过温柔,无端给了阮攸宁勇气。她微微仰面,咬了咬唇,正准备开口,又听他蹭着自己耳鬓轻声道:“除了离开我,其他什么都可以。”
阮攸宁一下哑巴了,干吃了满嘴冷风,尴尬地闭上。
苏祉看着她杏眸中的光一点点陨落,心中钝刀割肉般抽疼。胸膛内来回窜着股气,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当口,许久,化作嘴边一声轻叹:“睡吧。”
他帮阮攸宁拉好被角,转身背对她,盍眸睡去。
阮攸宁凝睇他的背脊,宛如一道拔地而起的山脉,将她牢牢困住,进退不得。黑暗中,她嘴角挑起一丝无声的讥笑,亦背过身去,自顾自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