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当时阮光霁奉命南巡蜀地,途经那乡镇,听完沈家哭诉,亲自找人验尸,发现死因竟是投|毒!当日,阮光霁便命人彻查,揪出了那林家大郎贿赂地方官,为自己开脱罪名的实情,当堂便做主判他死刑,还上折请命,革了那狗官的职位,为沈家伸冤。
此事很快被说书人写成故事传颂开,阮光霁也因此更得深受百姓敬仰。
是以现下,才有这万民书,肯请承熙帝放人。但也似石子入深潭,半点响儿也没听到。
这事在帝京闹得沸沸扬扬,俞婉莹也听说了,奈何被父亲囚着,不能过来,便偷偷打发丫鬟送话安慰。
阮攸宁坐在家中,迟迟等不来阿弟的消息,却再次等来了太子妃的帖子。这回的帖子上,还附了根鹅黄色鸟羽。
阮攸宁哼笑,当着内侍的面,将帖子撕作两半,扔在地上。内侍目瞪口呆,以为她不知这帖子的意思,欲开口点拨,却被滴翠拿苕帚轰出门去。
“姑娘,他们这么一逼再逼,咱们总不能干坐着等吧。”滴翠枯着眉头问。
阮攸宁抱膝坐在廊下,昂首望天。
厚厚的云积压在天上,阴沉沉的,好似吸饱了帝京所有苦怨,不堪重负,随时都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也因此黯然无光,更添山雨欲来的萧瑟。
爹爹性命堪忧,阿娘殚精竭虑,阿弟也正在为最后的一线希望奔波,她还不能倒下。
“帮我换衣服。”
滴翠惊讶,“姑娘,你当真要去东宫?!”
阮攸宁站起身,眼神凝重,“去鄂王府。”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也未可知……
可惜,他没有。
出来迎接她的,是那日在席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医女。
南茵挡在大门前,觑着阮攸宁的脸,想起王爷托着半病的身子勉强离京,都是因为她!
她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努力用最平常的语气,让阮攸宁回去。见天快下雨,她还呆呆站在门口不动,咬咬牙,放了狠话。
“阮姑娘,此话经我之口说出,原本不妥。但为了王爷,还请姑娘赎罪。”
南茵深吸口气,“姑娘你的确是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人,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那日王爷为了你,站在风口等了大半夜,你却连面都不肯露,如今有难了,倒想起他了?你可知,王爷回来便发了一场热,病还没好就自请去那穷乡僻壤除流寇,你当他做这些,为的是谁?”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了。
阮攸宁听得两耳嗡嗡,他病了?去平流寇,竟是、竟是为了这理由!她脑袋一白,几步踉跄,差点摔倒。
滴翠及时扶住她,咬牙要驳斥,却被阮攸宁拦住。
南茵深吸几口气,最后冷声道了句“请回吧”,便转身关门。自己却倚在门板上,眼睛慢慢变红,蹲坐下去。天还未下雨,她的心却早已潮湿一片。
阮羽修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终于到了落凤县。胯|下千里马四腿打颤,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亦累得两眼通红,不敢耽搁,打听到苏砚的住处,便赶紧过去。
守门的将士见他面目狰狞,以为是流寇之徒,如何也不肯放行。阮羽修急忙拿出墨玉,一通解释。那人不大相信他是卫国公世子,但却在鄂王身上见过一块相似的玉,便命他在此等候,自己带着玉进去问话,过了半晌,方才领他进屋。
可等在那的是阿渔,不是苏砚。
“王爷刚睡下,世子爷有事,明日再说吧。”阿渔冷冰冰地丢下这话,扭头就走。
“诶,别别别。”阮羽修赶紧拉住他,“咱们上次还在一块喝酒,你怎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阿渔冷笑。
他翻脸不认人?真正翻脸不认人的,分明是他姐姐!王爷为她掏心掏肺,她倒好,何时给过王爷好脸?
这几日王爷不顾自己身体,刚落脚就立刻召集地方官,商量除流寇的事,夜里又张罗人,去寻找那昭云旧人,还得想方设法与锦衣卫周旋,劳心又劳力,今日好不容易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得空歇会儿,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搅王爷,尤其是阮家人。
“来人,送世子爷出去。”
阮羽修瞪直眼,心中有气,此时也不好发作,直甩开两侧人,扯着嗓子大吼“王爷,王爷,我阿姐托我问您,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王爷,您听到就应一句!”
阿渔气急败坏,冲上来堵他的嘴。阮羽修左躲右闪,与他们捉迷藏。
跑着跑着,面前突然站出一人,穿着纯白深衣,乌发垂散肩头,无任何纹饰。灯火朦胧流泻,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浅淡的荧光。
屋里瞬间悄然。他环视四面,目光停在阿渔手中的墨玉上,沁寒的双眸顷刻间暖意潋滟。
“本王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接连赶了两日路,苏砚和阮羽修总算赶回帝京,马不停蹄就去了卫国公府,却被告知,阮攸宁一个时辰前就去了鄂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打马奔走。到了鄂王府,还是南茵给开的门。
南茵见到苏砚风尘仆仆站在门口,身边没带人,只有个阮羽修,面上微讶,继而是一阵欣喜,赶紧让人进来,嘱咐下人备茶备热水。又见他眼底红丝分明,心中不忍,想上去帮他诊脉。
苏砚挥手,行过她身边,四下寻了一圈,又回来询问阮攸宁的下落。南茵心里一沉,支支吾吾地同他打哈哈,直到苏砚将她递过来的茶盏子重重摔在她脚边,她才说了实话。
被赶走了?
苏砚眼中云海翻涌,睨着她,失望地哼出口气,震袖出去,动用京中所有暗卫线人,务必要尽快找到人。
倘若一个时辰之内还没结果,他约莫就该去东宫讨人了。
帝京外有座小香山,山顶上有个八角亭,名唤“无望”。
阮攸宁小时候就常随爹娘一块来游玩,后来这里也成了她的一个寄托,每每遇到烦心事,都回来这坐坐。
从前她一直觉得,无望这个名字实在不吉利,长大后,她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无望无望,历经真正的绝望,才能窥见希望。
她今日来这,也是想给自己讨点福气。可没想到,她刚坐下,天就下雨了,还是场一看就很不得了的瓢泼大雨。
她翻了个白眼,捧着脑壳,坐在长椅上,一面晃荡脚丫子,一面等滴翠上山给她送伞。
四面柱子上,漆面脱落得七七八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阮攸宁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斑块,昏昏欲睡,就忘了自己到底数到了几,正低头掰手指头,前头的光线突然叫挡住了。
她诧异抬头,但见一人正停在石阶前收伞,身姿挺拔,面容清隽,笑吟吟望过来,她心中瞬息间就晴空万里。
希望,真的来了。
她心底所有的坚强,也就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对、对不起……那天我真的去了,就是不敢、不敢……我不知道您病了,我、我……对不起……”
阮攸宁有一肚子话要说,出口却不成话。她本不想哭的,但眼泪根本止不住。这几日,她不想叫阿娘担心,心里再苦也一直忍。爹爹和阿弟都不在,她必须挺住,昂首扬笑,让府中上下都安心。
可现在,她真的忍不住了。
苏砚一下丢了伞,几步上前,手悬在她肩头,想抱她,可迟迟落不下去。那日被推开的阴影,仍旧盘踞在他心口。
沉默片刻,他在她头顶上轻柔地拍了拍。鬓发间的丝缕沁香似有若无地漫至他鼻尖,带着化不开的忧愁,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心底淌过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雨势加大,如天河骤倾,许久才歇。
阮攸宁慢慢止哭,窝在他怀里打哭嗝,见他衣襟湿了大片,讪讪要离开。可环在她身上的手却更紧了,仿佛只要稍稍一松,她便会没了似的。
熟悉的药香温柔地环绕周身,她不由耳根发烫,“王爷,您先松开,我、我把您的衣裳弄湿了。”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无妨。”
“可是。”
阮攸宁拱出半颗小脑袋,撞入他眼底星海,一下红了脸,忙左顾右盼地重新缩回去,莫名娇憨可爱。
苏砚被她逗笑,抬眼望向天际。
此番离京,他本是做好了再不见面的打算,若实在想得紧,就不停干活,让自己没时间去想。可直到阮羽修出现,直到得知她失踪,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跟着她一道没了。从那一刻起,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很能装,但就算再能装,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打从第一眼起,这个女孩儿,就再没走出过他的心。
既然放不下,那便顺其自然吧。即便日后被她推开千次万次,他也决计不会再放手。外头风大雨急又如何?只要有他在,哪怕是一线雨丝,也不会叫她淋到。
一道金芒赫然冲破层云,挥去人间大半阴霾,他眯了眯眼,心底一片宁静,轻抚她肩头,不疾不徐道。
“莫怕,我回来了。”
有他在,什么也不用怕。
他正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小丫头忽然来回梭动。他唔了声,欲待松手,忽听有声音闷闷从怀中传出。
“王爷,您能娶我么?”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脑袋瓜就轰的一声,断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