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只是现在,当初曾这么以为的人,都在“悔不该当初”。
春宴那日,四处扎花点红。他独自坐在角落,浑身只有最寡淡的黑与白,高贵又疏离,与周遭的富贵喧嚣格格不入,可他一笑,这沉闷色调倏尔就镀满华光。
原来,那样一个胸有丘壑的人,竟也会相信,她这个连自己命运都掌握不了的人,仅凭回眸一笑就能扭转国家运数?
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自尽来得痛快!
她攀上萧美人的肩,轻抚她脸颊,曼声道:“我是祸水,可你呢?只是个连祸水都不如的替代品……”
就算要死,也不能让这人快活。
丝缕讥笑自唇角漾起,她压住脖上的匕首用力一抹,喉咙骤紧,像是被兀地塞入块冰,卷走平生所有热气。单薄身子飘然逶地,岚风袭来,袂带飞卷,仿若从风化云去。
萧美人僵在原地,娇面灰败如土,殷血漫过脚底,也不知躲闪。
秋日风寒,玉石地面触肤生温,阮攸宁贪恋地往里凑,仿佛回到阿娘怀抱。
闭上眼,昔日那位娇憨天真的卫国公府嫡长女又踩着铃音奔来。爹爹和阿娘在旁咯咯笑,阿弟丢下念到一半的书,从窗子里探头张望,被爹爹训斥后,讪讪摸了摸鼻子缩回去。
阳光很好,花也很香,屋里有朗朗读书声飘出,依稀念的是: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她浅淡笑笑,今日是中秋,她终于能和家人团聚了。
一串脚步杂沓朝这来,夹杂撕心裂肺的斥责,和萧美人呜呜咽咽的求饶,嚷得她头疼。终于,钝器入肉声传来,四周重归寂静。
身子变轻,她被人抱入怀中,有粉末倒在颈间,清凉酥麻,像在帮她止血,却根本止不住。
她勉强扯回点游丝般的意识,“……谁?”
那人一僵,犹疑片刻,点了点她的鼻子,“阿鸾……”
很陌生的男子声音,唤着她的乳名,似比旁人更多一分醇厚深情。她猜不出是谁,世上知道她乳名的人不多,且没一个是这样的。
心底莫名涌起希冀,她颤颤攥住他衣襟,“带我……出……出宫……求你……”
临死前若能离开这牢笼,哪怕只有一瞬,她也无憾。
“好,好好好,我马上带你出去,阿鸾莫怕,马上就能出去了……”
他声音在抖,手也在抖,臂弯却如铁铸般牢靠。
秋风狂啸,白玉足垂在臂间摇晃,红绳翻卷,银铃荡起阵阵脆响,宛如天籁,却声声催命。
血腥滚滚涌入鼻腔,阮攸宁已辨认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血,还是战死之人的血。寒风从领口灌入,他的身体是她仅能依附的温暖。
她真的好困。
“阿鸾莫睡,马上就到了,宫门就在前头。”
温热泪珠坠落颊边,她颤着睫毛,心疼极了,想安慰,却连个微笑也牵不起来。
果然,还是没能坚持到啊……
鸾凤是百雀之王,她叫阿鸾,却注定困死于囚笼中,悲欢生死皆不由她,抬头望见的,永远只有四角飞檐围起的巴掌大的天。
她攒尽最后力气,缓缓抬手,想摸摸他的脸,至少要知道,在生命最后关头,唯一一个拼命帮她实现愿望的人是谁。
若有来生,她定要将这声未能出口的感谢,亲口告诉他;
若有来生,她只盼能远离这宫墙,天高任鸟飞……
硕大的朱红宫门就在前方,纤手已轰然垂落。
一步之遥,终成天堑。
苏砚的心肺仿佛也被那只手掏空,茫然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夜色沉沉,压垮他的身。狂风骤卷,夹道两掖的灯笼呼呼摇摆,烛光忽明忽暗,将他的面容切割成惨淡情状。
鲜血还在从她颈间流出,他抬袖去擦,擦不干净就固执地捂住那道口子,一遍遍唤她“阿鸾”,盼她能重新睁开眼,对他笑。
初见她,是在那日春宴途中,天上飘着细雨,她正低头嗅一朵海棠,眼波流转,比海棠沾雨还美。
海棠本无香,那一刻,他却芬芳满怀。自那时起,她便再走不出他的心。
却不想就因为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害她失了这双眼。
破城后,他迫不及待想寻到她,同她道歉。他会医好她的眼,如果医不好,他便是她的眼。
可,最开始迟了一步,就注定要迟一辈子,哪怕他现在把苏祉千刀万剐,也换不回她了。
“对不起……”
春雨自记忆深处瓢泼而至,烫过脸颊,灌入口中,苦涩无边。
元兴五年中秋,元兴帝苏祉于承庆殿驾崩,其弟苏砚奉天命铲除妖妃萧潇,继承大统,整肃朝纲,改年号为凤翔。
凤翔七年,大邺海晏河清,国泰民安。凤翔帝突染恶疾,移居鸾鸣宫静养。有臣觐言,此宫乃前朝覆灭之祸根,戾气盘踞,不利养病,劝其迁出,帝不从。
凤翔十年,帝旧疾复发,于鸾鸣宫驾崩,举国哀悼。
七日后,宫人入殿打扫,惊见寝殿四壁挂满画轴,画上女子神态各异,却都是一人。中有一幅画悬于七重纱幕后,所绘之景出自鸾鸣宫——月圆之夜,有美人凭栏望月,姿容清艳,举世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