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暤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他没有想到柏乔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想看看柏乔的表情,柏乔却将头转了过去。
回溯结束,两人合上伞往回走时,都默不作声。
待回到男孩家的院子时,郑暤才开口,尝试打破沉默。
“所以我们现在……?”郑暤试探着问道。
“等。”柏乔扯过一板凳,径直坐下了。“那个小男孩应该见过他奶奶的怨灵。”
郑暤沉默。
“等吧,她迟早会回来的。”
果然,不出柏乔所料,阿婆的怨灵一天后就现身了。
白发苍苍的阿婆很是矮小,她佝偻着背,个子只到郑暤的腰际。
阿婆说,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想和自己的孙子最后道个别。
她说的她的孙子还那么小,以后就要一个人长大了。
接着,阿婆在男孩面前显了形。男孩看到阿婆也不很惊讶,只是问阿婆这两天去哪了。
阿婆告诉男孩她要走了,男孩愣了愣,两人便哭着抱成一团。
昏暗的灯下,柏乔低着头,郑暤看不清他的表情。
突然间,柏乔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郑暤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又看看哭作一团的祖孙两人,最后还是拔腿跟了出去。
屋外。
晚风有些凉,夜空之上是月明星稀。
柏乔一人蹲在墙下,将脸埋在双臂之间。
郑暤放轻脚步,走到他身边,蹲下。他听到柏乔闷闷的声音传出。
“说什么一个人长大……都是迟早的事……反正都是假的……”
郑暤扭过头,看着他,道:“你说什么是假的?”
“全部……什么承诺啊,陪伴啊,都是狗屁……全都是假的……”
郑暤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硬生生地将柏乔紧紧环抱着的胳膊掰开,握住他的手腕。
柏乔不得不抬起头来,用通红的眼睛瞪着他。
“我不是在这里吗?”郑暤看着他,说道。
柏乔愣了下。
“你觉得我也是假的吗?”
月光下,郑暤的口罩之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一只眼睛被压在烧伤的疤痕下,一只眼睛却形状优美,清清亮亮,正倒映着月亮的光辉。
柏乔和这双眼睛对视,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郑暤拿出了他的半璧令,说道:“我手上这个半璧令是和你那块合在一起的,只要它还没有碎,我就一直会在你身边。”
“你是在跟我承诺吗?”柏乔勉强牵起一侧嘴角。“你知不知道,上一个给我承诺,说会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可以把她当作母亲的人,骗我自杀了?”
郑暤被他这话噎住了,见柏乔说着说着,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或许她有什么别的隐情,而且她骗你说你的眼睛治不好了,或许也没想到你会因此自杀……”郑暤近乎语无伦次,他想不到还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安慰柏乔。
柏乔听到了这话却是腾的站起身来,青筋从他白皙的脖颈上迸现,他怒吼道:“我是画家啊!除了画画以外,我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没有……没有朋友,没有家人,也没有其他热衷的爱好……那是我唯一赖以为生的东西,然后呢,她一个谎言,把我和我唯一赖以为生的东西切断了。我是画家啊,你知道失明对我来讲意味着什么吗……”
柏乔怒指着自己,他这番话几乎说的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将苦涩的眼泪咽进了肚子里,接着说下去:“那个人,也是我活着的时候唯一信任的人。我曾经以为她是真的,我失明也是真的。但现在告诉我,我失明是假的,她也是假的。我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个结果好一点!……我不知道……”说到这里,柏乔大喘着气,再也说不下去了。
此时,郑暤站起身来,一把将柏乔搂进了怀里。他在柏乔耳畔说道:“但你现在死了不是吗……”
“你说什么呢?”柏乔试图推开他,却发现自己做不到。
“我是说,既然你活着的时候,信任的人背叛了你,但你已经死了,再信任一次死人可以吗?……我说了,只要我这块半璧令还没碎,我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郑暤怀里的柏乔不再挣扎了,他像一截木头般,僵立在了原地。
柏乔的鼻尖是熟悉的味道,他觉得那是廉价洗衣粉的味。通过拥抱,郑暤身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柏乔想到,上次有人这样抱着他,还是小时候,柏家康抱着闷在被子里哭鼻子的他,告诉他男孩子哭并不可耻那时候的事儿了。
他把头蹭在郑暤的肩膀上。片刻后,郑暤感到自己的衣服被打湿了。
那天晚上,在星月下,在农舍间。
柏乔收到了人生中第二个承诺。郑暤说,只要半璧令没碎,他就会一直陪伴在柏乔身边。
半璧令,象征的是渡灵人的灵魂。玉碎,渡灵人的灵魂也就脱离了阴间。
那天,柏乔几乎相信了这个承诺。但柏乔万万没想到的是,令玉先碎的,会是他。他也没有猜到,郑暤以他的渡灵人令玉担保,会有另一层含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