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闷咳一声,心虚地移开眼。
若是情况允许,他当然会寸步不离地照顾笙歌,然而他身为朝廷命官,自有职责所在。
是日,京郊冠盖满途、人头攒动,宋国小皇帝被左右搀扶着步下辇车,带领一众皇亲国戚权臣能将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五层锦衣加狐毛斗篷全被冻透了,他哆哆嗦嗦地揣起手,背后不知谁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小皇帝来不及生气,抬头便望见不远处徒步走来两队人,贴着道边,排得整整齐齐的。道中央一乘十六人抬的巨型肩舆,四面洞开,玄黑帘布垂悬,不见抬舆的人,只见舆车平稳地移动。
他们行得出奇的快,第一眼还只能看到人的大致轮廓,再看竟能把人的五官面目都瞧得清清楚楚。整个队伍气派十足,个个仪态万方,银灰色宽衣博带随风飘逸。众人观此情形,脑海中只剩仙风道骨一词。
何良排在后面,被挡得严密。洪钟敲响,宋国皇帝带头,人跪倒一片。银灰衣摆轻飘飘地拂过低到泥地上的头颅,毫不停留,他们腰背挺拔,排着队面目表情地消失在城门口。
邹济城万人空巷,百姓自发夹道欢迎,城门通往引凤台的干道上一时之间热闹非凡。平民百姓迎接的不是敌国的国师,而是天门的仙人。然而他们最终连仙人的一根头发丝也没见到,人们面面相觑或骂骂咧咧,渐渐散了。
朝廷进献制作精美的贡品至引凤台,何良是负责执行此事的官员之一。他随众人走在汉白玉石阶上,引凤台主殿阶梯共有十二层,每层九十九级台阶,台阶上雕刻有瑞兽祥云,瑞兽的眼睛镶嵌的是东海黑珍珠,鳞片缝隙灌入的是金水。
宋国倾尽全国的能工巧匠耗时五年,紧赶慢赶,建成了这恢宏奢华的引凤台,当可谓是举世无双。处在白与金交织的引凤台中,时间仿佛流逝得更为缓慢,声音被空旷的地界稀释,变成一层一层淡淡的波纹。
魏国国师带来的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在引凤台歇下,即便引凤台占地面积颇广,按说也不至于如此冷清。何良心存疑惑,抬头遥望正殿大门,他定了一刻,继而直接往那个方向走去,没有注意到其他人转去了后殿。
大殿内空无一人,亦无寻常桌案摆设,一道道白纱从顶部垂落,仿造出云雾缭绕般的迷蒙。他不绕行,缓慢地扑在白纱里,白纱显现出人形,拉扯,滑落,有风吹过,他站在阶梯旁,提膝上行。
高台之上放置着一柄剑,不带剑鞘,张扬着锋芒。这剑不是水平放在架子上,而是垂直悬在空中。何良立在剑前,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剑柄。剑身猛地焕发出水蓝色的光,一股力量将大殿内所有的白纱往外推,与此同时,何良双膝跪倒在地,他似乎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左手五指成钩,指甲掐进自己颈侧,他能触摸到皮肤下经脉的跳动,却看不见颈侧有一颗红痣艳丽如血。
第一世,淳于宴自觉负他,下了这索魂之术,升天入地,本为寻仇,他用来寻人。如今辗转第三世,颈侧命脉上种下的三颗红痣只剩一颗。这一颗痣牵扯着轮回转世中被埋葬的过往,恍惚是不相干的故事。
何良掐住自己的左臂,他视野中全是血,血围成一个圈,他仿佛要燃烧起来,呼吸时空气像泥沙一样灌进他的喉咙,他忍不住咳嗽,料想五脏六腑都被捣碎了,重新捏起来,再捣碎。
实际上,他一人跪在大殿的高台上,剑闪过一瞬的光又熄灭,此时无甚异常。何良慌乱地睁开眼,他环顾四周,从地上爬起来,贴着大殿外围墙壁逃命似的奔出去。
一道玄衣素纹的人影在大殿中显露,他侧头对着何良离开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语:“果然是他。“
何良回想不起来自己如何进入引凤台大殿,他坐在马车里,心神不宁。他拨开车帘,看着人来人往的集市,嘈杂热闹的环境抑制住他的胡思乱想。
俶尔,他发现一道熟悉的背影,连忙命车夫停车,不等人搬出踏脚,直接跳下马车。
“笙歌!”
那人没回身。
何良穿过拥挤的人群,手拍在他的肩膀上。
像,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不是。
那人后退一步,被何良惊吓到,低头不语,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眸,沉甸甸的黑,如黑曜石。
“失礼了。”
何良脑中一片混乱,他道歉后忙着离开,一回头撞上一个青面獠牙的怪物,他险些叫出声来,定睛一看,原是有人戴着小孩子玩的面具。
他现在想立即见到淳于宴,没由来的想念,甚于一切欲望。
“庚青,那人是谁?”他摘下面具,青面獠牙后的人眼窝深邃,双眼皮是两道深深的褶皱,面相天生带着几分冷感。
“庚青不知。”
“我瞧着他,倒有几分熟悉……”他眯眼看着何良的背影,有话要说,然而他一个字还未吐出,身体往后软倒,幸而有人扶住他。
明扬怀里捞着不省人事的人,庚青满脸忧愁地凑过来,他们身边悄无声息地降临一群白衣人,身形高大,面容被遮挡。这些人隶属于娵訾宫,天门之核。
娵訾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任务——保护天门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