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承运从这声音里想到之前林逸然说去哄了的两个小孩,又在之后看到一双长着疤痕的手伸过来, 捏着帘子。
那双手把帘子掀开, 外面的声音也说:“快——”
剩下的半截话, 就在阿遥和他的面面相觑里被打断。
阿遥躺在马车里,看着那一小块被掀起来的地方,来人则趴在车厢中,一只手撑在地上, 一只手捏着帘子。
阿遥口里堵着布,身上没力气, 想说话说不出。那个拉开帘子的小孩还在惊讶中,对着阿遥许久, 也没动一下。
周围一瞬间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还有外面另一个孩子徘徊的偶尔杂声。
然后之前犹豫的那个小孩在徘徊一会后,终于上马车, 像是被说动了, 又在看到里面的景象后走快两步。
她走近推一下之前的小孩,从空隙里看到的鞋子上有着半朵小花:“弟弟?灿灿?”
那个叫灿灿的孩子被叫后,才动了一下,又坐在地上, 双手失去力气垂在身侧。
帘子就自然而然地落了下来,阿遥看到的也又只剩缝隙里的一点光和影子。
影子在缝隙里动了一会,然后那个姐姐又小声问了一会, 灿灿才说:“那里有人了。”似乎是指了座位下, 又补充说, “里面有个被绑起来的人。”
缝隙里的影子变大,然后一片花瓣并着旧布鞋从帘子里凑近来,姐姐掀起帘子,看到里面的阿遥。
谢承运也和阿遥一起看到了她。
那是一个半张脸上都是红痕的小姑娘,脸上盖着些刘海,像是要挡住那红痕。
姐姐脸上浮现出惊讶,也一下跌下来,坐在座位上。
然后她从座位上滑下来,拉了拉灿灿,又两人一起看向阿遥。
阿遥心里的希望越来越大,一直期待地看着他们。
姐姐就就近伸手,把阿遥嘴上的布拿了下来,她犹豫问:“你……”
阿遥连忙说:“救救我,我被人绑来这里了,我想回家,你们带我走、带我去找大人来好不好?求求你们放了我,让我回家好不好?我姐姐会谢谢你们的,我……”
在阿遥的急切里,姐姐看弟弟,弟弟看姐姐,然后两人转回来双双点头。
然后姐姐说去前面找村长离开,弟弟就在之后留下来,一点点来解绳子。
谢承运作为阿遥被绑在那里,感受着身上的绳子一点点松开,不停在心里为他加油,又在这安静里惴惴不安,感觉那两个人或者他们的同伙随时都会回来。
结局已经注定,但是亲身经历一遍,却还是希望能够有不一样的发展,也害怕着之后的悲剧到来。
然后在这担心里,灿灿终于解开了阿遥脚上的绳子,把阿遥从座位下拉出来。
拉完,他看里面没有其他人,松一口气,又一手拿着灯笼一手带着阿遥下了车。
马车绑在原本的牛屋里,占了已经不在的牛的位置,旁边都是乱糟糟的稻草和柴火,角落还有一把蒙尘的锄头。
灿灿拉阿遥下来,一起半靠在马车上,等姐姐回来。
然后两人在这里等一会了,又回神,一起往外面走,歇在厨房的灶台后。
灿灿气喘吁吁地说:“你别怕,村长今天正好因为有外来客,过来看看,他应该会带人来,我们会抓住绑你的人,送你回去的。”
阿遥现在没多少力气,只坐在地上,一小半靠在灿灿身上,点头:“嗯。”
旁边的灯笼照着身侧,两个人就又等了一会,然后熄灭暗暗的烛火,开始小声说起话。
阿遥说自己住在北城,姐姐平日采草药为生,两个人没有父母相依为命,灿灿就也点头,说自己的娘亲改嫁了,爹爹平时干活不出力,喝酒倒是起劲,又在喝醉后常常打他和姐姐,有爹和没爹一样,也是姐弟相依为命。
阿遥说姐姐采药久了也就会了点医术,平日里生病都是姐姐自己来治,灿灿就说姐姐很会做饭,种菜插秧也会一点,平时她不仅做饭给自己吃还顺带给了他们爹吃。
阿遥说姐姐出去总会锁起门,应该是不想他出去,外面太危险了,他不听话,听信别人了开门导致现在这样,真的好后悔,灿灿就安慰说回去就好了,他和姐姐也有吵架的时候,吵完各自退一步就能和好,让阿遥别担心姐姐不原谅他。
两个人小声说了很久,阿遥心里对姐姐的思念越来越强,也觉得身上的力气回来了一些,就在那里笑。
灿灿也笑,小声说:“那你能不能收容我和姐姐啊?我们留在这里一定被打,跟你回去就不用被打了。”
阿遥点头:“好!我回去了在门口找姐姐,你们躲在一边,然后我说好了,你们就进来。以后我们一起住,你们救了我,我姐姐一定会带你们一起。”
两个人拉钩,对未来作好打算了等着大人,又在一会后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灿灿隔远就看到姐姐,直接站出去笑:“来了!”
阿遥跟着他笑,站起来,又在姐姐的焦急里收起笑容。
两个人茫然被姐姐拉走,姐姐开门快速拉他们要出后门:“我们先去后面躲一躲,绕路去找人:我去的时候爹爹正躺在门口胡言乱语,那两个人劝着他、拉着他,村长等在一边在说要他们注意,警告说村里人不少,但周围却没有一个村里的叔叔伯伯——他们应该又被爹爹气走了。我等了一会,看村长就杵在门口,不进来,还有点要走的样子,那两个人又似乎要进来的,就来快点过来喊你们躲起来。”
“爹爹现在不能做什么,村长老了又走远了,我们指望不到他们。旁边马车里面动过了,要是把人塞回去了当作没什么,继续待在屋子里,一旦被发现,我们就连跑都没地方跑。”补充解释一句为什么不留下来,姐姐下了门栓开门。
三个人出门后,姐姐又看看门,拉着后面的绳子挂在门上的钉子上,然后拽着阿遥和灿灿就走。
阿遥跟着,在黑夜里从几乎比他人高的野草里穿行,又觉得有些累。但是现在赶着离开,他又害怕,就撑着被拉起走,又在一会后被引到一堆稻草前。
阿遥靠在稻草堆上,觉得脑子有点疼。
姐姐看一会阿遥,摸摸他又把阿遥放到稻草堆里,拿草盖起来起来了嘱咐:“我们家里住得很偏,其他人离我们家很远,找人要找好一会。你就在这里等我们一下,等我们带大人来好不好?我们熟悉路,走夜路也能跑得快。“
阿遥点头,看着灿灿被姐姐带着一起拿稻草盖过来,一点点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阿遥就这么被盖在稻草里,小声呼吸着,又在等待里觉得累,不知不觉就睡着。
谢承运这次在他闭眼后撑了一会,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传来,走远,又走近。
昏昏沉沉里,谢承运听到脚步声停在身前,然后一只手伸进来。
那只手摸到阿遥,又有声音传来:“在这里。”
“剩下的一个也找到了。”
然后谢承运也睡了过去,再醒来,就是活生生被疼醒。
阿遥被拿一块碳烫了喉咙,旁边有人抱怨那两个小孩跑太快,不然,反正都被发现了,连着他们抓着来一起,座位下也能挤一挤。
阿遥模模糊糊知道姐弟俩跑出去了,相信他们能带人回来,笑了一下。
妇人就发现他醒了,又在阿遥模糊的视野里像是皱了皱眉,然后她捏捏阿遥:“本来打算相一相,看谁家有没有人看得上你,但你看,你太不听话了,都堵住嘴捆起来了还能找事,我们就只能让你吃点苦头。现在不能说话了,清静倒是清静了,不好惹事,但一下就贬值了好多啊,真可惜。要是没人要,就真的只能拿去街边求人可怜了。”
阿遥不理她,觉得喉咙疼得厉害,但是心里也还算开心。
大约是,只要能回去,那能不能说话也不要紧。
谢承运猜一下,又听之前抓人的男人抱怨,说之前的两个要是也抓起来,倒也能抵一抵这损失,又开始畅想那两个该怎么处理,最后归结一声:“可惜。”
阿遥听了更开心,谢承运知道后来,在男人的话里心都凉了。
果然,一会后,两人的谈话信息表露,那姐弟俩在去搬救兵的路上被追上,又在慌忙之中掉到了水里。
男人继续说:“我就说把人拉起来,两个小屁孩能做什么,抓着一起走。你看,现在亏大了。”
妇人捏他一把:“当时是你下手狠,拿着竿子就一直往下按,怕他们大喊大叫真的喊来人。现在后悔了怨什么?怨谁?”
两人又吵一会什么,阿遥都听不进去。
他费力睁开眼睛看出去,看到自己正被放在马车里,旁边放着一个火钳一个铁盘。
没有其他人,也没有之前的姐弟俩。
他们,死了?
阿遥疼的时候想到这个,又听到两人争执起来要不要赶夜路,说外面有狼,又说现在村里丢人了一定会被查,最后两人合计完要去看看那个酒鬼爹,把阿遥放回去。
阿遥被丢回去,喉咙冒烟,又等不来人,慢慢闭上眼睛,昏昏沉沉。
谢承运又多撑了会,疼着看着外面逐渐亮起来,又慢慢不疼了,只觉得虚脱得厉害。
有脚步声传来,谢承运在渐近的声音里慢慢觉得没那么累,又在一会后看到周围一亮。
那个妇人抱着婴儿过来,似乎要走,男人骂骂咧咧地牵马。
“啊——”
惊叫声一传,男人的咒骂停止:“怎么了?”
妇人就站出去:“得,全亏了。”说着,她把手里的襁褓也一扔,“下手再这么重我们还干什么啊!专门替人收尸吗?!”
襁褓在地上滚两圈,露出之前婴儿的惨白脸色,谢承运在见到那之后也瞬间回神。
那对吵架的人一下碎成碎片散开,周围的环境也从屋内换到湖边,阿遥就站在他的面前,开始对着地上的骨头哭。
哭声抽抽噎噎的,一直压着,不敢大声。
谢承运见了之前的一切,体会过阿遥当初的所有感受,晕乎一会回神了想想说:“心里委屈难过就哭吧,但是不要哭太狠、哭坏了眼睛,好不好?我们待会还要带你回去,你哭坏了,就见不到……姐姐了。”
依着阿遥对“姐姐”身份的认定,谢承运还是没照着林逸然的解释来说清那个人是他的母亲,只按照阿遥的认知这么宽慰他。之后如何,就等他被找回去之后他们自己解释或者隐瞒吧。
想一下,谢承运过去虚抱一下阿遥:“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待会带你回家。”
难过、委屈,就都哭出来。自己以前哭一下会觉得好些,阿遥大概也会?
抱完放开,退两步,谢承运站在一边。
阿遥坐在地上,点头,还是哭,之后哭完了,他就蹲在一边,仔细看林逸然把姐弟俩的尸骨都拿出来。然后林逸然清理好自己和骨头了,又分别把两人的尸骸包起来。
阿遥紧盯着那两个包裹,林逸然过来摸他一下,说:“你醒了吗,记起以前了?过去的你曾经在这里沉睡,忘了前尘,只记得那一小段,不断回着虚假的‘家’,现在我带你回去和真正的家人同眠,好不好?”
谢承运看到阿遥被揉后点头,又小心看向自己。
周围的风依旧挂着,枯叶照旧还是不断从阿遥身上穿过去,但是他之前迷茫的神情却已经换了,变成了期待和求助的样子。
阿遥一脸希冀地对着谢承运指指自己,指指其他两个包裹,然后两只手拉了个钩。
左手勾着右手晃起来,就像是两个人在应允承诺。
谢承运想起阿遥和灿灿的话,替他说出口:“阿遥答应带那对姐弟回去,我们帮他兑现承诺,带他们一起,把他们和阿遥们葬在一起吧。”
那个小厨房里,阿遥答应替他们和姐姐说情,说他们是救命恩人,姐姐一定会同意。但是后来情况急转直下,三人不但没有能够回家,反而相继死在了附近。那个承诺,也就不了了之了。
说完,谢承运心里还是叹息,又小心地看阿遥,怕自己理解错了。
阿遥直接点头,又狠狠点了好几下,微微抿唇笑。
谢承运才确认自己传达对了,笑一下。
他看向林逸然,又看那两个包裹,问说:“林逸然,我们把他们一起带过去,可以吧?”
到底不是自己处理,谢承运看看自己的小胳膊小腿,估计自己只能抱一个,就再次问林逸然。
林逸然没回他,只是取出之前的瓶子,对着阿遥说:“你有你的家,他们有他们的家,你想家了想回的是自己的家,他们亡去后想回的也是自己的家。所以,你不可以就这么把他们带回去。”
阿遥看向林逸然,脸上很茫然,林逸然就又揉他一下,说:“跟我来,一起送他们回家吧。”
说完,他把瓷瓶递给阿遥,阿遥试着接过去,真的接住了。
林逸然在这后嘱咐阿遥好好捧着,说那对姐弟暂时休息在里面,又拉上在一边看着的谢承运:“来帮忙拿包裹。”
谢承运和阿遥一样还有点懵,听了就去拎起阿遥的那个,然后看着林逸然一手一包就走回之前的稻草堆,又往前面走,示意谢承运推开后门。
谢承运过去,将老旧的后门推开,呛一下,在清晨的微光里看到一个和幻境里一样的厨房。
桌子还是那样,灶还是那样,但上面都堆了厚厚的尘埃。
林逸然进来,谢承运就走在前面一路开门,又在打开大门后看到前面的菜园。
菜园里基本和后面的树林一样,都是些野草到处铺着。只是在那些野草里,似乎还有一块隐隐约约的墓碑。
林逸然看到墓碑了带着他们过去。
谢承运走近,看到那块墓碑上写着葬在那里的人是金木匠,立碑的人是他的侄子。只是碑前没有什么供品,杂草也长到了坟上,像是很久没人过来一样了。
阿遥看了看墓碑,手里还捧着瓷瓶,被林逸然示意放过去。
那个瓷瓶就立在里碑前,白瓷瓶,黑土地,灰色的墓碑后面放,枯黄的杂草爬满周围。
林逸然过去取了红线,那对姐弟就出来,对着那块墓碑愣了很久。
姐姐虚摸一会墓碑,弟弟站在一边,好一会,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对着林逸然说一声:“多谢。”
林逸然笑一下,受了。
两人就又向阿遥挥挥手,再看向墓碑。
看了好一会,千言万语也说不尽,两人就只是看看周围,看看一样又不一样的地方。最后,弟弟问说:
“他们,死了吗?”
林逸然点头,回答那对人贩子的结局:“死了。当作作了多少孽,最后就遭了多大报应,算是死有余辜。”
姐弟俩才牵手笑起来,姐姐又问:“爹爹走的时候安心吗?”
这下林逸然没说,姐姐就沉默一会,又笑笑。
安心了她不甘心,不安心她又不放心。
林逸然解释:“我没见过他,也没来过这里,不清楚。不如一起去问问吧?”说完,他向着两人伸手。
弟弟犹豫一会,还是跟着姐姐一起点头。
林逸然就点点头,再带着他们去,放下三幅尸骸后带人一起从这远远的屋子里走向附近村落,又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位老人。
老人说:“金木匠的侄子和我爹认识,算是我伯伯。我爹当初被托着照顾那边。后来两人都去了,我们也一直顾着,只近些年实在老了才没继续管。”
老人说:“我爹说,他被托付的时候也听了一耳朵金木匠的事,说他早些年不成器,媳妇跑了,之后还不成器,儿子女儿也跑了,最后终于起来开始做事了,却只能因为前些年的因只能落个孤寡的果。”
老人说:“我爹说,也是真不成样子,虽然是长辈,但听说早些年那位一直没顾过什么孩子,自己的不管,别家的——就是之后立碑的我伯伯和其他亲戚——更是不管,别人也不爱和他来往。后来变了一些,也还是没多少人过来,只有最亲近的亲戚才回来走动。”
老人说:“我爹当初还被嘱托过,说是金木匠的临终遗言,要他在等到那对走了的或者他们的后代的时候,帮忙传一句道歉。”
老人说:“我从小时候被爹一起嘱咐,到现在都快去见我爹了,还是没等到什么人。大概真的难等到吧。”
说完前因后果,老人最后问林逸然和谢承运:“你们是他的后代吗?”
谢承运看看旁边认真听着的姐弟俩,冒认了点头:“是。我们是,所以才会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