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阳只觉他一哭,泪水如滔滔之海,放了闸口就不收,夏日衣单薄,此刻被一脸的鼻涕泪糊了满潮湿热。
陆照阳伸手夹在面颊和腰腹之间,摸到他湿热的脸蛋,摇了摇晃了晃。
阿雪哭了会才够了,磕磕巴巴说,伴有几个哭嗝打断,花了一会子才将话说全了。
“我不想让爷爷死。”
“哪能听你的?说不死便不死了?”陆照阳摸到他眼泪,一指擦净了,温平了眉眼,抵着他绒绒的脑袋,轻声道:“我小时也哭,跟我阿娘说不想让外祖父死,我那时不知听到谁说的,只要心诚,菩萨听了兴许就能成你一个心愿,但要从此不杀生,不食荤腥,仁义待人,这般行了好事仁德,便能化为亲人的命数,阎王也会因此将这阴德记在上头,如此本该去世的亲人便会再活了。可是阿雪,任凭我再是如何吃素,小心走路生怕踩死一只蚂蚁,日日抄念佛经藏在枕头下,我外祖父还是抵不过煎熬,终于去了。
“我道是我心不诚,以至于坏了功德,可不过几日,阿娘才告诉我我做的那些事无论再虔诚也是没用的,需知世间万般,权势,财富,容貌皆为可控,只一样东西到头了便从此到头了,再活一世也没了干系,那便是命,唯有万灵之命掌控不得。”
阿雪懵懂听了,哪里还不明白,士农工商,贵人庶民皆有一死,无论死后裹席破衣还是锦绣素纱,珠宝玉翠,倘若皆曝尸荒野,也不过是野狗豺狼之食,待百年后俱化作尘土,成了路边挡人的石头。
似有了人在眼前消散,阿雪一瞬呼吸不过,由它处及我处,竟梦了百年,冷汗津津,陆照阳大手贴着他脖颈,蹭了一手冷汗,可却不说,阿雪长至这般年岁,也该知道生命至贵也至贱。
阿雪泪眼朦胧,看着陆照阳双眼正是冬夜里微茫的几颗不温不热,陡然掺了一把冷水冷月,致了他茫茫然道:“倘若有一天我死了,不求你记着我一辈子,但只想你念起我哭个几声便好。”
陆照阳一听拧眉喝他说什么傻话,阿雪哭了一阵渐渐停歇了,困顿累极。拍了拍背,被劝睡着了,陆照阳脱了他鞋,擦了面,手心方罢,一会叹气坐至床边,替阿雪顺着打结的细发。
今日只因刘哥爷爷所剩无几之事便哭到如此,阿雪心思软弱,常伤心伤力,他在这村里,日后送的人还多得是,大夫,东娘子,陈郎君,合及他们家眷,更有陆照阳自个,谁不会一日便去了?只一人没了便哭一场,长此以往下去如何受得住?不若此刻告诉他生命终有时,最贵也最贱,百年后谁还认得谁?强着他知道,有一次便说一次,几时看开了才放过罢。
阿雪睡不安稳,发了噩梦,叫他别死,呜呜咽咽自个哭起来,陆照阳未睡熟,紧着他乱动的手脚,一边吻了含着咸咸的泪,一边低声给他哼好听的调子,咿呀小调像块绵绵的糖,烘化了,片片金色的云慢慢摇过,倒悬的甜蜜瀑布从天流淌至地,沿着地缝游走填补。
一夜醒了,陆照阳起了大早在给他敷眼睛,见阿雪醒了便数落他本领大,哭泪包,梦里还能把眼睛哭肿了。
多难看啊——像我旧时家中养得眼泡鱼,这大眼睛啊鼓鼓的,长在两边,这嘴就跟你现在一般,一张一合,十成十难看。
陆照阳转了转眼,低头耳语问是不是他院中池子里肿眼泡鱼化作的妖怪,偷偷跟着他跑出来了。
阿雪掀了帕子,“我才不是。我哪里像鱼。”
“现在就像。”
他不开心了,偏过了脑袋。
陆照阳笑着揉揉他脑袋,故意将头发弄乱了,出去倒了水。
他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动也不动,伴着阵阵蝉摸一把泪,陆照阳折返回来,阿雪尚来不及收回眼泪,便被看见了。
“你怎么还没出门。”
“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陆照阳无奈道,摊开两臂笑起来:“我要出门了,到忘了件事。”
“什么事?”阿雪拼命眨眼睛,想将眼泪眨干净,再哭便不中用了。
“自然是跟你讨个抱,你还没送我出门。”
陆照阳喏了一声,撇撇自己两条敞开的多时的臂膀,示意他。
过会子阿雪明白过来,光脚下床摇摇晃晃地闯进陆照阳心上,陆照阳合上手臂,掂了掂他,阿雪拼命提着脚,窝在陆照阳劲侧。
陆照阳闻着他小小急促呼吸,像指尖振翅欲飞的蝴蝶,扇动亲吻脸颊,不由叹慰一声:“可叫你看着我了。”
听上去等了许久,实际也不过是等了一夜,阿雪强打精神,不过多时便撑不住脚掌,一阵发软,抖了又抖也不下。
还是陆照阳先松了手,亲了许多,才将人安抚下了,一路跟着到村口,阿雪不舍地挥手,欲低头便见甚少回身的陆照阳回头看他了,他即刻抬手又挥了挥,一会又见了陆照阳回头,阿雪还站在原地,踮脚更远地望过去跟他挥手。
陆照阳叫他回了,指指太阳,太烈了,只一会便唇干舌燥。
阿雪等了又等,再没等到陆照阳回头,踮脚眺望更是见不到人影了。
又晒了会太阳,他才回身家去,将床上被子并枕头拿了外来晒,勤勤快快擦了桌子,凳子,干不多时累了,才靠着门发呆歇息,听了远处近处波波涌来,似波涛鱼跃的咚咚夏蝉,发了魂,叫这魂走出院子,走到村口上了镇子,昼阳蝉嘶下敲响了一遍又一遍刘哥家的门,门却不开,突然被一只鸡窜出来叫吓会笼,鸡咯咯叫,尤喜歪看着人。
鸡是讨食来了,阿雪没东西给它吃,舍不得的,便到了一碗水叫鸡喝,鸡也不客气啄啄碗底,阿雪趁此摸了摸鸡的毛发,夸它公鸡啊公鸡,你这毛到是漂亮。
喝了小半,鸡突然打鸣扇翅膀,鸡户主人骂道:“诶哟要死啦——鸡又跑了!”
鸡儿灵敏,在这讨了水立马跃了出去消失在草丛里。
鸡户主人追着鸡骂,先近后远,也不见了,阿雪盯着那半碗水叹了口气,浇到了石榴小枝上。
一阵安静了没人,阿雪数着不知鸡户主人什么时候能抓到鸡经过这,他想听听声响,可侧耳半日,鸡没回来,不知钻跑到了哪里,许是跑到有吃的人家那去了罢。
累颓片刻,阿雪终坐不住了,一日干事不得劲,总想着要再去瞧瞧,但怕了那门久敲无动静,又怕上了门便听到什么,一时踌躇不前。
想了又想,阿雪念叨是怕什么,难道不去了便不晓得了?哪里由得他,总有一日是要知道的。
定了定主意,他换了衣裳,擦了面,打理好了,拍拍脸叫红润些,也好见人,忙活完了,锁了门便抬脚跑去刘哥家。
刘哥一开门当即道:“叫了你别来了,怎么不听?”
“刘哥……你便也让我陪陪老人家罢。我……我不怕的,他对我那般好,我该是要陪着的,也同你一道守着。”
“你怎么不听呢?”刘哥头疼极了,阿雪摇头说不走,还威胁他,说抵着门,你关门便会夹到我手了。
刘哥好一阵奇怪打量,气笑了:“行行行,怕了你了,进来罢,都跟陆照阳学了什么玩意,竟威胁起你哥哥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