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照阳火气便消了,他有预感这阵阵撕心的哭声皆是为了他的,好像化作了一双固执的手,环在了心上。
他默默看着阿雪哭涨的小脸,以前哭的时候是胆小懦弱的,叫人看了厌烦,觉得不争气,这次见了不知怎么便是不愿叫他哭了,怕哭坏了眼睛,怕哭了又是病了。
更何况又有一种想要询问到底的期盼,他想问问阿雪为何而哭,叫他平日不大吐露声音的嘴说出哭声下层层剥去的真心话。
他已经被哭声的主人弄得完全妥协了。
“陆雪,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你为什么还要留在这呢?”
陆照阳低着声音,十分柔和,阿雪拼了命的摇头,他一边想要推开陆照阳,一边听了这柔和嗓音不自觉要回应他。
可是陆照阳让自己这么伤心,他就不想说话了,死也不要回他。
可他又伸出手捧起湿透的小脸,阿雪就暗骂自己没出息了,一撇嘴眼泪掉了,可再也不发出声。
陆照阳见他自虐似的在胸口喉咙梗着一团气,忙叫他松开唇,阿雪不听他的,陆照阳就伸手撬开他的嘴,掼几把新鲜空气,阿雪要挣开,陆照阳便把人抱紧了,嘘了一声,不断替他梳着头发,捋开湿在面颊上的发丝。
“陆照阳……我也什么都没了呀……”
“嗯……我听到了。”陆照阳将他抱在怀里,这样便不会让阿雪看到他的脸,他的眼虚虚盯着某处,一开始是虚无着的状态,没一处是想要落下的焦点,他抚着阿雪的脑袋,在耳边问:“你会走吗?”
阿雪没回答,他哭累的,再也支撑不下去,没出息地在怀里睡着了。
陆照阳来到自己的梦境,一如既往的宽,一如既往的冷,他向前走去,再次遇见了一个略矮的剪影,朝他说:“陆照阳,你我缘分如此,不必强求,你在好生在牢里待着罢,从此权当没我这人了。”
陆照阳冷眼看了会,那道剪影又从头开始重复这句话,随后突然如烛泪般化了。
从黑色的烛泪中又塑成一具插着匕首的黑色影子,张开红色的口尖叫道:“陆照阳!陆照阳!你已死了,陆家族谱再没你的存在!你什么都不是了,既如此你替我顶命又有何难!来年不过一柱香!又有何难——!”
陆照阳掀开眼,他举起手,手上一把剑,再次将这道影子斩杀成了两半,影子红色的口喷着红色的血,一张一张咯咯笑道:“杀人了,杀人了,陆照阳你杀了我!”影子又叫:“别杀我!”
陆照阳将剑捅入影子的胸膛,他记得这位置,无丝毫犹豫,他面容冷肃,一丝动摇也无。
他拔出剑,随意扔至一边,在他身后出现一个跪在地上的影子,陆照阳转过身,看着影子伸出手说救我!不是我杀的!
他突然变了脸色,十分痛苦地看着想要爬向他的影子,一声声喊着救命,最终这道影子被带走了,被一根绳子套在了脖子上吊死了。
影子在晃,突然冒出许多血来,即便死了也拼命张着嘴说救命。
那方向正对着陆照阳,陆照阳向后后退一步,那叫着救命的影子逼近他,变得越来越大,救命声越来越密,随着愈加接近,影子的五官愈发的清晰,陆照阳瞪大眼,突然清醒过来。
他最后见到一张阿雪的脸。
陆照阳掀开一点被子,阿雪睡成了一团,完全滚进了被子里,差点没被闷死。
他将阿雪拖出来,露出鼻子呼吸,又望了一会他,是活着的,身上还有些发烫,不是那个可怜的被他害死的人。
陆照阳记得梦境每一片细节,昨日未死,恍恍如生。
纵横恣意富有时,转眼如一片瓦砾,纷纷林中鸟,他是那只断了腿失了丰羽的鸟,早已无用,再也没了指望。
有人冷漠地走了,有人恬不知耻叫他顶罪,白称了一声好友。
他暴怒,撕碎了名,践踏之痛使他一剑捅死同窗好友,叫这人下地狱赎罪,一眨眼就死了。他扔了剑,嫁祸他人,他不后悔从前种种,却后悔这无辜之人,他跟阿雪一样,是作乐用的,谁都会叫他死。
无辜之人已死,待陆照阳回到墓前,却早已被埋入了大雪。
——早没了,几年前便倒了,只有枯草了。
陆照阳拨开阿雪缠在脸上的头发,尚在都城时他留不了事与人,落魄时却叫人打着好计谋算着这条命,最终也是很快便没了,叫他倍感狼狈,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打在心上那不叫痛,却叫一朝井绳,再不信人。
那么陆雪呢?
他为什么要留下?他凭的是什么?自己又能凭什么让他留下?
阿雪突然醒了,陆照阳看他,抵着额头说:“这次烧退得快了。你也做噩梦了?”
阿雪哑着嗓子道:“我梦见许多官兵在家门口。”
“不会的。”
陆照阳说:“他们不会抓我的,因为我早就是个死人了。”
阿雪奇怪地问为什么。
陆照阳望着一处,“往那个方向,便是都城,我离开的时候都城便已没了我的名字了。”
阿雪往他那边挤了挤。
陆照阳说:“我已经没机会回去了,每日望着那里,或许还能想想阿娘阿爹,还有小妹。”
“他们还在吗?”
“在的,他们还和以前一样,总归没了我便不至叫他们受罪。”
阿雪听了,抿着唇,很想问他是为什么离开的,但想了想还是没问出来。
他还是有些胆小,所以他问陆照阳你真的没杀人吗?
陆照阳说真的。
阿雪信他。陆照阳显得很平和。
他继续心平气和地想起都城里的事,想得最多的便是家中宅邸,“若有机会带你去瞧瞧。”
阿雪嗯了一声。
陆照阳笑起来,“你就这么应了?”
阿雪慢慢睡着了,这句话没有回。
他隐去笑,心道这句也骗了阿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