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梅知晓得糖儿在看她,走过回廊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冲他挥了挥手,糖儿也对她挥挥手。她心里也舍不得,眼睛酸涩要掉下泪来,最后她心一狠,径直穿过回廊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她跟着秦雪文和秦漾,坐着牛车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此后许久,方梅知还天天念起糖儿。
她总想糖儿在晴湖书院会不会吃不惯,会不会住不惯,晚上有没有踢被子,会不会着凉。好几回她都想要再去县城看看糖儿,每回都被秦雪文劝住了。
秦雪文说,糖儿总是要长大的。
糖儿离开家去念书后,一两个月回家一趟。镇上的刘老农隔几日就要赶牛车去县城,秦雪文夫妇跟他说好了,到了日子,他就去晴湖书院把糖儿接回家来。
糖儿每回到家,一从牛车上跳下来,就甩着个小行囊跑进屋里,告诉阿爹阿娘他回来了。吃晚饭时,他就眉飞色舞地跟爹娘讲他结识的伙伴,还有书院里的种种趣事。
秦雪文夫妇能感受到,糖儿在书院里过得很好很快乐,他们渐渐安心了。
糖儿回到家后,还是找各种借口要跟哥哥一块儿睡。秦漾摸透了他,他回来那日,秦漾就把他的被褥抱到自己的床上。
麻烦精糖儿不在家时,秦漾确实轻松了许多,白日里放课后要是不急着回家帮忙,就能跟着孙小二他们去闲逛,有时也跟海棠去桥边水边走走。
海棠邀他出来,他若是没在忙活,就不会拒绝,然而他从不会先邀海棠出来,就算是跟秦雪文来三水村做活,也不会假装路过她家,进去看看她,假装路过只是海棠会使的拙劣伎俩。
秦漾看上去不是个热络的人,话不太多,与谁都有些淡淡的疏离。女儿家含羞不肯问他的心意,而他闷声不作响,从来也不说什么。海棠有时候想着想着就心慌意乱,她总觉得这个人,她是捂不热的。
但那时海棠觉得日子还长,总有一天会水滴石穿,她会打动他的。
海棠不知道,其实当时秦漾心里的已经有了打算,他只是不善于流露。他想再念一年书,等他长到十七岁,就离开学堂,帮着家里做活。他心里有着朦朦胧胧的感觉,关乎情意,关乎希冀,他是想攒钱再迎娶这个中意的姑娘的。
他真的太渴望一点光亮了。一点能让他走下去的光亮。
他时常觉得自己行走在黑夜里,还在找寻着红梅山坡所在的远方。他是被束缚住的,他像个盲人一样艰难地走着,不知自己走在什么路上,不知是不是南辕北辙。
……
这年深冬时,连着几个月做活的秦雪文扛不住,倒下了来。方梅知强拉着他在家里歇息了几天。
几天里,秦雪文没有好转的迹象,他变得很虚弱,白天和夜里常弓着背咳嗽。有时候秦漾半夜到灶房找茶水喝,还听见秦雪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方梅知在一旁给他顺背,同他说话的声音在夜里很清楚。
方梅知见他这样病弱,劝他道:“反正都快过年了,你倒不如歇一歇,索性等开春再去做活吧。”
秦雪文本是不肯依的,强撑着又去做活了,结果险些在街上昏过去,吓到了人家掌柜的。掌柜的提早替他把工钱结了,让他赶紧找个郎中瞧瞧病。
秦雪文不听劝,他觉得自己睡几天就好。可是睡了一天又一天,他还是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虚弱。
一晃就要过年了,方梅知忙前忙后的,还得照顾卧病在床的秦雪文。她每天炖一碗陈皮梨汤,给秦雪文喝下,好让他润润嗓,别再咳得那么辛苦。秦雪文连喝了几碗,还是不见成效,咳得喘不过气来。
除夕那天秦雪文坐不住了,他坚持拖着沉重的身子,起来清扫庭院。他上街置办了瓜果,然后跟着方梅知进灶房做饭,方梅知怎么劝都劝不走他。
秦雪文到水缸边捞水时,眼前黑了一下,他扶着缸沿摇了摇头。方梅知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头晕了一下,接着捡起浮起的葫芦瓢,弯腰将水舀了起来。
那天晚上,秦漾带着糖儿在门口放鞭炮,秦雪文也去看。
街坊邻居都在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很是热闹。糖儿捂着耳朵,笑着跟他喊话。他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到了几句“阿爹”,他本想问糖儿说了什么,糖儿却自顾自地蹿去铁蛋家门口了。
铁蛋一家在放长鞭炮,糖儿蹲在一旁看。
镇上还有人放烟花,随着一声巨响,烟花在夜空里绽开了,有过一瞬的绚烂。绚烂之后,随即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