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落在绒毯子上的步子很轻, 而在沈叙脑中, 他那一步一脚印分明清楚地离自己越来越近。
他身上有从屋外带进来的冰凉之气, 沈叙察觉到人到他身后,便抬起头去看他。熟料南一动作却比他快,微微倾身从沈叙手中抽出那张方子,认真看了起来。
沈叙缓缓站起身,盯着眼前高出他半个头的人细看。他轻蹙着眉头,看药方子看得出神。见了自己似乎并无异样之情,两人仿佛还在岭南钟家的书房内,他帮自己校检功课。
屋内长公主笑了一声,问南一:“方子可还行?”
南一没有回头, 背对着她颔首。长公主抚着手边的白猫,她习惯了南一的无礼。
沈叙幽深的眼底,忽然泛起碧波潮水, 眼看着就要滚出眼泪,南一抬头轻轻看着他, 蓦的失笑:“这不是将方子开出来了, 莫不是还跟往常一样,方子开不出就哭?”
幼时, 钟家对沈叙宠爱的很,想着他头上有个大哥能顶事儿,在功课方面对幼子是能放就放, 随心而养。一大家子的松散, 倒惹了南一不悦, 几次三番拘着沈叙要考他开方子。沈叙初时还觉新鲜,次数多了便恼的很,开不出方子就大声哭嚎,以求躲过一劫。
南一站得离沈叙很近,吐息间,清冽的气息还夹着药味儿。沈叙一颗心跳的厉害,南一的气息更是让他呆立无措。
云七杳见沈叙面颊泛白,整个人如失魂一般,便起身将逢雪剑往身后一背,眼也不眨地从南一手里抽过药方,对沈叙道:“不是说要去抓方子吗,府中可有药房?”
南一将视线移到云七杳身上,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云七杳脸上没什么表情,对南一的注视熟视无睹,转身又笑着问长公主:“公主,方子已经开好了,不知道是您这边安排取药,还是我们取了给您送过来?”
长公主轻点了一下头,转而看向南一:“南一,你带两位小友去西园抓药吧。”
云七杳的举动,把沈叙从仿若落入深潭的窒息之感中解救出来。四面攫人呼吸的无措氛围散去,他将将回过神来,便被云七杳拖着,随南一出了门。
大雨落了复停,顺着屋檐流下的雨水滴进沈叙脖颈里。他猛的打了个哆嗦,这一下浑身好似来了劲,刚出长公主的院子,就一把拽住南一的手臂。南一被他拉得趔趄了一下,站定了看他。
云七杳做好了随时劝架的准备,警觉地护在沈叙身侧。
哪知沈叙憋了这么大的劲拉住南一,最后只轻轻喊了一声:“哥。”
南一眼中有寒冰化开,他弯起眉眼应了一声“嗯。”
薄如蝉翼的春光从淡云中爬出,倾洒在沈叙身上,他的眸子在那瞬间,明亮得能映出飘浮在半空的万千尘埃。
云七杳暗暗松了一口气,松开拳头让风把手心的汗吹干,可真是紧张死她了。若这兄弟俩真打起来,对方是沈叙的大哥,她下手是轻是重真的很为难。
路近西园,沈叙才对南一的这身绿裳提出见解:“你这身绿袍子,我瞅着总是不痛快。”
“怎么?”南一心知肚明,却仍偏首问他,嘴角微笑。
“几年前若非阿杳路过仗义相救,我跟老爹要死在绿袍人手里了。”沈叙说着,就指了指云七杳,介绍道:“她就是阿杳。”
南一难道会不知道她是谁?
他没有顺着沈叙所指去看云七杳,面上虽然还是笑着,声音却听不出情绪:“若非这身绿袍,你跟老爹之后也得死上几次。”
沈叙隐约明白他在说什么,可随他走入西园内的木屋之后,还是问道:“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南一看他一眼,道:“你以为这些年你们住在墓室中就安全了?你知道当年钟家因何获罪?这些年又有多少人想要钟氏后人的下落?区区墓室能挡住那些人?”
沈叙听了南一的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就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才到处寻找你的下落。因为祖父生前所经何事,只有你最清楚。”
“哦?原来你找我就因为这个?”南一面无表情:“那如今你见到我了,我便告诉你罢。当年外传钟家有不老之药,圣上便起了念,想让祖父将不老神药献上。”
沈叙对这事倒是肯定,嗤笑道:“这种传闻也能当真?若钟家真有不老之药,为何祖上无人活过百岁?”
话虽这么说,但他心里已经非常清楚,在位者为了延续自己的权利,无不物尽其用。闻到点不老药的气息,便奋不顾身不择手段地想要得到,从不管真假是非。
可笑的只是,钟家一夜之间覆灭竟是因为这个缘由,何其冤枉?
南一瞧着沈叙眼中因怒而生的血色,好似瞧见了十二年前的自己。他缓下语气,又说:“能不能当真的已不重要,总之当年自有人当真。”
一旁的云七杳却问:“那传言是从何而来?”
她恰好问中了南一心中之事,他这才转过身,认真地打量眼前的少女。
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云七杳的存在感很微弱,几乎很少去打扰他跟沈叙说话。可不管是在长公主面前给沈叙寻台阶,还是此刻看似漫不经心的插话,都让南一不得不高看她几分。她实在是太聪明了,把所有问题的关键都能握准。
南一复又看了眼不争气的弟弟,答道:“生符门掌门旬疏当年向圣上敬献灵药之时,不小心透露出神药之事。”
沈叙浑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生符门那场浩劫突然从他脑中闪现。原来生符门的灾难,竟是因为旬疏。
南一取出火折子,点燃几盏油灯。屋内刚亮起几分明色,屋门突然被风给吹开,油灯灭了两盏。
云七杳看了眼熄灭的油灯,默默取出当时在生符门陵墓石墙上撬下的两颗夜明珠,轻轻跃起,将夜明珠搁在房梁上。
夜明珠白亮的光彻底取代了油灯昏暗,南一又看了她一眼,轻轻将其余两盏油灯吹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