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昱摆了摆手,领着陆晚之排到了队伍末端,排在他们前面的是两个魁梧的高壮男人,大约是刚干完活回来,裤腿还半卷着,上面沾了好些泥点子。他们二人的气质在这些人中实在是有些格格不入,便有人出声询问。陆晚之见李昱面不改色地回答,说自己本打算明年上京赶考,奈何被水冲塌了房屋,家中只剩下兄弟二人。他话一说完,自然又引得前后一阵长吁短叹。
“听说太子殿下一到,就把刘时茂扣下,只用了一夜时间便连根拔起了他的一众党羽,这几天更是亲力亲为地建立安置点,收容流民。”
“太子殿下仁义,如果没有他,我们这个冬天还不定熬不熬得过去呢…”
众人纷纷附和,此时人群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声音低声道:“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陈时茂李时茂呢?”
这话一出,人群中霎时安静了下来。
陆晚之偷偷看了李昱一眼,却见他并没有出声的打算。
布施粥粮的有好几个人,这队伍看着长,其实移动起来却也挺快。陆晚之同李昱很快就一人领了一碗粥、两个馍馍。
这馍馍大约有一个成年男人拳头大小,掰开来看,里面料也很实在。粥虽然是最普通的白粥,但却很是粘稠,这一顿差不多是一个普通成年男子的食量。李昱这才放下心来。
陆晚之余光瞥到李昱神色自然地吃着手中的东西,再看了眼周围一群人都大快朵颐地吃着领来的粥粮,好似手中拿着的是什么山珍美味一般,不由暗暗在心里唾弃自己。他手里捧着咬了一口的馍馍,正待往嘴里送,就听到李昱在旁低声道:“吃不惯就别吃了,等回城了带你去酒楼。”
其实陆晚之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奈何被人这么一戳穿,到底脸皮厚如他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边嘀嘀咕咕说什么“我就喜欢吃馍馍”,边在李昱的注视下咽下了一大口。
赈灾粮毕竟是冲着人吃饱去的,至于口味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陆晚之在嘴里嚼了半天咽下去,只觉得自己的胃都有些涨实,剩下的一个半确实无论如何也都吃不下了。
陆晚之眼瞧着李昱面不改色地吃完了两个馍馍,粥也喝了大半,心里很是诧异,不免又想起了听到的那些传闻,于是等他喝完,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
李昱这段时间听他直呼自己的名字已然习惯,乍一看到他这么尊敬地称呼自己都愣了一瞬。
陆晚之自然没注意到这个细微的停顿,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多了几分敬仰。
“常常听说书先生说边疆清苦,有时若因粮草运送不及时,将士们就连吃树皮的时候也是有的,那殿下有吃过吗?”
“那倒是没有,”李昱看见陆晚之小小地松了口气,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倒是吃过几口草皮。”
李昱看陆晚之惊讶得睁大了双眼,便不自觉放缓了语气:“只吃了几口,还是因为战线拉得太长,补给一时没来得及供给。那次本就是场偷袭,为了不惊动敌军,又实在饿得慌,便吃了几口草皮。”
陆晚之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完,心口不由一窒,随即喃喃低语道:“为什么啊……”
为什么明明是一国太子,不仅要冒着生命危险,饿了还得啃草皮,这太子当得还没有他舒坦。
他这话问得含糊,但李昱却听懂了。
“我母妃走得早…”
陆晚之惊得抬起头来,只见他神色自然地继续说道:“那段时间我一直过得浑浑噩噩的,父皇因此斥责了我好几回,朝中一时出现了不少弹劾我的声音。”
陆晚之回想起自己儿时同李昱的第一次见面,不禁替他感到委屈。才多大的一个奶娃娃啊,明明刚失去了自己的母亲,却连哭都要偷偷躲起来。他心里一涩,脱口而出道:“然后呢?”
李昱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神色平静道:“还是我舅舅看不下去我这幅样子,先是向我父皇再三保证我的安全,又无视了那些官员的阻挠,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我拎去了边境。边境苦寒,风刮在脸上生疼,最好的吃食便是羊肉奶茶,还不是每顿都有。我吃不惯,我表哥便瞒着我舅舅偷偷去临近的集市买些精细吃食给我,但有次不小心被我舅舅发现了,我舅舅当着众人的面把我表哥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把我扔在一个帐篷里,派人守着,不许我外出,每餐就给我一个面饼。一开始我就跟赌气似的想着我宁可饿死也不吃,心里还想着自己好歹是一个太子,我舅舅无非是想吓吓我。但是三天过去,我舅舅还是对我不闻不问。后来实在是饿得狠了,便一口气吃了整整三个大饼,就着一大壶凉茶。我表哥还因此笑了我好一阵子…”
陆晚之见他神色一黯,便知他想起了什么。
李昱口中的舅舅乃是大周国无人不知的骠骑大将军,白起。此人年少成名,往后更是战功累累,深受百姓爱戴。除此之外,其子白瑜亦是骁勇善战,与父齐名。这一份爱戴更是在那场战役后到达了顶峰。
这场战役陆晚之听说书先生说了无数次,可是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从来不会嫌说书先生老生常谈,甚至每次讲完后,总还会有人偷偷抹眼泪。那场战役长话短说就是白瑜将军被夷人设诡计困在了山谷,他本可以独自逃出来,却偏偏选择跟众将士同生死,还就此将计就计,为他父亲争取了时间。白瑜死后,民间自发为他建了庙宇,有关白家父子的故事更是人人传颂。大概也就是从那时起,当今圣上才起了忌惮之心,逐渐开始扶植文臣。
然白家不愧为将门之家,尽管痛失嫡子,但其嫡女白飞飞出乎所有人意料,竟推了大好的婚约,义无反顾地扛起了其兄本该承担的责任,并且一战成名。
陆晚之内心深受触动,只好自以为不动声色转移话题感慨道:“白起将军可真不留情面啊。”
“是啊,可全天下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舅舅。”
不是当今圣上。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一碰,李昱哪儿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只轻笑了一声,指了指他后面。
陆晚之循着他的手指看过去,见不远处正有帮小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两,他仔细一瞧,那带头的不正是陈胜嘛。
陈胜带着一群小孩走过来,先是有些畏惧地看了旁边的李昱一眼,又对眼前陆晚之的装扮感到好奇。
陆晚之不好多说什么,只好轻咳了一声问道:“你阿姐如何了?”
“托公子的福,阿姐的烧已经退了,我们被公子派来的人接到了一处安置流民的庄子里,饭管饱,还有先生教我们习字。”
他这一出声,其余小孩便都学着他像模像样地行了大礼,口中此起彼伏地喊着“多谢公子”。
陆晚之知道自己哪儿有这么大本事,便下意识看了李昱一眼。李昱冲他眨了眨眼,他心里一跳,默默又把视线转了回来。
这时一双小手小心翼翼地抓住了他的衣角,陆晚之低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睁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瞧着自己,糯糯道:“哥哥,这个馍馍你还吃吗?如果不吃的话可以给小桃吗?”
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粗布麻衣,露出的手腕纤细,陆晚之心下一软,边把馍馍递给她边蹲下来柔声问道:“小桃没有吃饱吗?”
那小女孩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馍馍塞到怀中:“小桃吃饱了,这个可以给娘吃,娘去修大坝的时候可以带去吃。”
陆晚之知道李昱招收流民修建桥梁水坝的事,却不成想还收女的。
“小桃的爹呢?”
那小女孩刚还很开心,闻言竟红了眼眶,低着头小声道:“被水冲走,没了。”
陆晚之一时有种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瞧瞧自己这张嘴。正手足无措间,旁边却伸出一双手,把小桃抱了起来。
陆晚之循着一看,见是李昱,一时傻了眼。
虽然李昱待他向来很好说话,但陆晚之是看过他对其他人的,是而他没想到李昱竟然能像现在这样,毫无芥蒂地抱起一个流民的女儿,还细声细语地安慰她。
那小女孩本来有些怕他,但见他低声安慰自己,又兼之李昱长得好看,到后来竟大胆地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笑出声来。
陆晚之看着这一幕,竟觉得晃晕了眼。
完了,他心想,好像不止一点点,是很多。
喜欢。
他喜欢李昱。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