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宗佩铭不在,却有另一个人在。
徐节先来订包厢,他前脚刚订好,后脚沐青溪就知道了。与宗佩铭完全相反的做法,沐青溪让掌柜的免了这一厢的茶酒和饭钱,并且在得知宗冼廷带着布钟祥来吃饭后,提起裙摆,一个人去了包厢。
她敲门,里面的人说了一声进,她就推门进去。
屋内的人都不认识她,可徐节认识。
沐青溪一进来徐节就冲着宗冼廷低耳了一句,那句话过耳,宗冼廷目光一震,顷刻间抬头,视线扫向沐青溪。
沐青溪站在那里,一身跟竹子颜色相近的长裙,裙色轻淡,裙子上一点花纹都没有,素的底面朝天,她长的温婉,眼睛清澈,乍一看上去像一湖水,再一看,她仿佛是从无人的森林走来,披着青衫伽纱,来俗尘里走一遭。
宗冼廷从没见沐青溪,沐青溪也没见过他。她来的时候他走了,他回来的时候她不在府,这是头一面,二人初次相见。
对宗冼廷而言,他一不欺妇,二不欺小,可这个敌人,看上去比他小,又是女子,那么,他对她下手,就是犯了自己的戒规。可若不对她下手,那就得任由她帮着宗佩铭和大太太欺到他跟他娘的头上来,他能允许吗!
宗冼廷眸色一沉,他觉得大太太这次真是用了一个卑鄙之极的手段。
请个女娃来当打手,呵!
宗冼廷收回视线,完全不想搭理沐青溪。
沐青溪却是含笑地走过来,拿过一个空酒杯,倒了一杯酒,朝他敬来,“青溪第一次见二少爷,这杯酒我先喝了。”
宗冼廷漠然无色地看着她,不举杯不说话,就看她像喝水一样的将一杯酒吞了下去。
喝完,沐青溪又倒了一杯,从宗冼廷左手边的布钟祥敬酒,“青溪刚来成州,听说布大善人接了宗家生意,一直想上门拜访,又想到布爷爷忙着,不敢叨扰,今天在酒磨里碰到了,我真是高兴,布爷爷年纪大了,不用喝酒,你喝杯茶,我喝酒,我们碰一杯,就当认识了,往后我帮着表哥,布爷爷帮着二少爷,一起把宗家生意越做越大。”
布钟祥确实很少饮酒,不是不能喝,也不是身体不好,是饮酒多有误事。
可此刻,看着面前女孩真诚的眼睛,尤其,朝他敬酒的是个女娃,他怎么能喝杯呢?
布钟祥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与沐青溪的酒杯碰了一下,笑着说:“最近是听说北街鞋行多有改动,因为这改动,生意好像好了不少,原来是沐姑娘在帮着大少爷,这倒是大少爷的福气。我们都是为宗家办事的,能尽心尽力最好。这杯酒布爷爷喝了,初次见面,爷爷可不能喝茶呀。”
布钟祥说的风趣,沐青溪也不做作掩饰,跟着笑了。
这一笑,那如溪水般清澈的脸就开了一朵花,她没有王嫣美,这笑也不见得多倾城,却在这个时候,触及到宗冼廷的眸底,掀起了微波涛澜。
宗冼廷面色依旧清淡,坐在那里,只字不言。
沐青溪与布钟祥喝完,又顺着往下与谢程喝,然后是王年高,乔老夫人,王嫣,最后是徐节。敬一圈下来,她面不改色,又倒一杯酒,与宗冼廷喝。
宗冼廷看着她又举过来的杯子,淡淡扯了扯唇,说:“刚你敬过了。”
沐青溪不拐弯抹角,直言道:“可二少爷没喝。”
宗冼廷嗤笑,可他天生就不是一个能笑的人,在他看来他笑了,可在别人看他,他最多牵了牵唇角,只是一点皮肉的牵扯,压根没任何笑意。
他看着眼前的酒,眸色清凉道:“你的意思是,我若不喝,你今日就要一直敬?”
沐青溪道:“刚布爷爷说了,我们都是为宗家办事的,得尽心尽力,我也是这么想的,青溪来的时候二少爷不在,没有给二少爷敬一杯酒,如今碰上了,青溪若不能让二少爷喝了这杯酒,那就是青溪没有尽够诚意。二少爷若不喝,我就再自喝一杯。”
宗冼廷无动于衷地凉凉睨她。
沐青溪见他没有举杯的打算,果然一仰脖,将杯中的酒喝了。
杯是小杯,不是大杯,可即便如此,那也是装着半两的杯子,刚一圈敬下来,她少说喝了有五两了。五两,可不少!这其间,她一口菜都没吃。
沐青溪喝完,杯底朝下,让宗冼廷看了一下,这举止原本没什么异常,可现下,就有一股挑衅的意味,宗冼廷冷冷地勾了一下唇,忽地一弯腰,伸手将桌子中间那盛酒的小壶提了起来,铿的一声,拄在了沐青溪面前的空桌前。
因为身子前倾,他一手搭在椅把上,一手按住酒壶上方的圆顶,一边微抬下颌,看着近在眼前的女孩。
可能因为距离拉近的原因,宗冼廷清晰地看到女孩眼中水一样清澈的眸仁,他不免微怔了一下。
从出身到现在,二十三年的时光里,他所经所遇之人无数。
男人不计其数,女人更是不计其数。
在那么多那么多的人际圈里,他从来没在一个女人的身上看到这般清澈的气息,仿佛她的人,她的衣服,她的整个气息都不属于人间。
明明已经喝了那么多酒,却闻不到一丝酒味。
这样干净纯粹的人,世间难寻。
倘偌是一般男人,这会儿定然起了怜香惜玉的心,但宗冼廷没有,他只觉得遗憾,这么干净纯粹的一个女孩,就被大太太和宗佩铭给毁了。把她拉进这一场战争里,早晚,她不再干净,不再纯粹,不再是现在的模样。
宗冼廷收回手,凉薄地道:“你若能把这壶酒喝了,我就陪你喝一杯。”
徐节一惊,虚虚地看了宗冼廷一眼,觉得自家少爷打小就不是一个刻薄的人,对女孩向来绅士有礼,能挡酒的时候绝不灌酒,能撑伞的时候绝不让女孩淋着,也从不为难女人,这会儿怎么就故意刁难起来了?
宗冼廷确实不刻薄,对女子也向来温润有礼。
可面前这个女子跟旁的女子不一样,她是来与他作对的,他能给她脸才怪了。
布钟祥皱了一下眉头。
谢程看着摆在沐青溪面前的那一壶酒,暗自替她捏了一把汗,一壶酒啊,可不是一杯!
王年高觉得宗冼廷这人不厚道,怎么能让一个姑娘喝那么多。
乔老夫人也觉得宗冼廷有点欺负人了,可她虽坐在酒桌上,却是外人,尤其,王嫣等会还有事要请宗冼廷,惹他不快,大概不好。
乔老夫人心里低叹一声,什么都不说。
王嫣沉默地坐着,一声不言。一来她跟沐青溪不熟,也压根不认识,为她说好话,似乎太矫情,也来的没头没脑,二来这是人家宗府的家事,她着实没立场去插言。这个女孩敢挑衅宗冼廷,自然有她的本事。
王嫣不插话,一桌子上的人都不插话。
沐青溪安静地端起酒壶,一杯一杯地倒,又一杯一杯地喝,喝了三杯下肚,大概难受了,拿起筷子夹着菜,吃了两口,又继续喝,所有人都看着她,只有她,波澜不惊,不疾不缓地一杯一杯地将壶中的酒喝尽。
足足有一个小时,那壶酒见底了。
沐青溪脸不红气不喘,泉溪般清澈的眼神抬起来,看向宗冼廷,“二少爷。”
宗冼廷二话不说,自己给自己倒杯酒,举起来与她碰。
沐青溪笑道:“喝了这杯酒,往后生意上青溪有什么不懂的,还望二少爷多多扶持。”
宗冼廷鼻腔里发出声音,“嗯。”
一个嗯字,似乎是他的恩赐,却也达到了沐青溪的目地。
虽然,代价有点高,但目地达成,她就不多留了。
她起身,刚站起来,身子一晃,王嫣脱口而出:“小心!”
沐青溪站稳,冲她笑笑,“我没事。”
王嫣忧心,喝了那么多酒,还没事!
沐青溪看上去是真没事,除却站起来那会晃了一下外,她眼睛、脸、甚至是吐出来的气息,都不沾一丝酒味,清醒又清澈。
她冲众人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又对坐上的第一个人说往后多来朋友北街酒磨吃饭,她一定殷勤招待等等,说完,又冲宗冼廷俯了一礼,大方温婉,看上去客气有礼,却又充满了攻击性。
宗冼廷笔直地看向盈盈而立的女孩,平生头一回,他嗅到了一丝强敌的气息,当她微笑地看向他,他看到的不是笑容,而是绵里暗藏的针。
这个女子……
宗冼廷眯眼,弯腰将那个空酒壶提了起来,交给徐节,“带回去,摆在我床头。”
他要时刻警醒自己,这是一个不达目地绝不罢休的女人,他得小心。
沐青溪走后,大家就拿起筷子吃起了饭。
吃饭途中,宗冼廷还是主动向王嫣提及了她来找布钟祥要求什么事,他既问了,那就是给王嫣台阶下,王嫣也不迟疑,并不隐瞒,也不含糊,将自己来找布钟祥的真实用意说了,说完,见宗冼廷停了筷子,抬头看她,她就道:“我知道这般唐突有点自私,可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如今能解兰门之危的只有文府,而文府一动,白子国就会紧张,他紧张了,龙府那边就会有转机,我想解兰门之危,救我大姐和大姐夫,我也想帮龙驰,为他提供他救他爹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