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欢埋头吃饭,时不时瞥一眼那个漂亮得和个工艺品似的年轻男子,他比沈非墨小一点,分辨不出到底多大,但应该和沈非墨是差不多年纪的人。
沈砚额前的头发有点长,很黑很浓,看上去分外柔和,低垂着,微微盖过眉眼,几乎快要落在高挺的鼻梁之上。
三个男人之间并未有过多的交流,皆细嚼慢咽着,彼此却又没有给对方很别扭尴尬的感觉,好似已经习惯这样的相处模式。
而程欢就好像一个被长辈带到酒局饭桌上,完全不懂事的小孩子,局促不安又紧张,做什么都很不自然。
她放下筷子,给沈非墨发了一条信息,又悄悄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这样的行为好似很幼稚又不大方,但她这个年纪,在陌生人面前,陌生的气氛里,好像也做不出什么很大方的举措,当然是很孩子气地选择和自己亲近的人说话。
沈非墨默默地看了一眼手机,她和他说,“我想上去了。”
“确定吃饱了?”
程欢本想回一个委委屈屈的哭卿卿,但想了想,现在好像也不是撒娇的时候,于是她只回了三个字——吃、饱、了。
她确实没有吃饱啊...但她哪里还吃得下什么。
沈非墨将手机放在一边,然后看了她一眼,“那就上去吧。”
女生如一股烟儿似的飞速消失。
叶瑜看着程欢的背影,又看了看沈砚,端着碗,还真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空气里仿佛绷着一根弦,一旦绷断,那就会是场灾难,而可怕的就是,你知道这根弦迟早会断,却不知道何时才会断,就这样一点一点地僵持着,一点一点地发出纹理撕裂的声音。
令人窒息到了极致。
“她是你的新欢还是旧爱。”
终于,沈砚冷不丁的一句话,打破了饭桌上沉沉闷闷的气氛,却又将温度降到了另外一个低度。
奇怪的就是,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沈非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如果她在这里让你觉得很不适应,我可以给她换个地方。”
他竟还能云淡风轻地夹菜,平静到了一定境界。
如果是从前,他不会是这个样子,而沈砚讨厌他这个样子,他咬牙切齿,他想要时间把那个喜欢闹腾又爱和他吵架故意惹他生气的沈非墨还回来。
而现在,他和沈砚两个人,不知谁比谁更极端一些,如果能非要分个高下,估计没有输赢,只会两败俱伤。
沈砚从来就不想要沈非墨变成另外一个他,唯有互补才能治愈,当初是他对他伸出了手,拉出那个冰冷又自闭的世界。
沈非墨不该是这样子的。
“她姓程,叫程欢。”额前的发遮住眉眼,透过那几缕发线,是几抹阴沉冷冽的光,沈砚的眸子底下仿佛镶嵌了细碎的寒冰,他在冷笑,“沈非墨,你真把自己当慈善家了。”
一瞬间,叶瑜震惊。
他知道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非墨放下筷子,那张面容如精致的假人,完美的,安静的,没有任何表情。
“你还想说什么,一次性都说了吧。”
他的口吻淡淡,淡到令沈砚手指的骨节在咯咯作响。
“如果我想回答的话,会回答你。”
银白色的打火机一圈一圈地在指尖流转,轻轻敲着大理石餐桌,声响清脆,而沈非墨的目光只是落在那个打火机上。
沈砚舔了舔干燥的唇,好,他点头,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你想要我一次性都说干净是不是.....”
餐桌上,风云刮过,一片狼藉。
“你怎么这么贱啊,被程时晚招惹的时候千万个不愿意的人是你,现在和她女儿纠缠不清的也是你,你和个被嫖的鸭子有什么区别?程欢睡你的时候给你钱了吗?”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被关在安海平地下室的那副狗样子了?”
每一个字,都很用力。
沈砚冷笑着,他半眯着眸子看着沈非墨,好似在看一个无比可笑的笑话。
既然他要听,那么他为什么不说?
“够了,阿砚,你是在和非墨说话,他又不是你从仇人,你何必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再难听也是事实啊,叶瑜,沈非墨自己都没有跳出来否认,你又出来指责我干什么?”
于是,叶瑜烦躁地摊手,“行,我他妈的不管了。”
乱成一团,世界颠覆,现在是几点几分几秒?谁又在意。
青筋一点一点地从白皙的脖颈处蔓延开来,沈非墨的胸口起伏了一下,“程欢还小,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到底还是忍着,对于沈砚,他总是忍着的,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程欢还小...是不是?
于是,下一秒,沈砚将玻璃杯里的水悉数洒在了沈非墨的头发上,水珠顺着他细腻的轮廓一点一点滑落,而他闭上眼,动了动喉结,下颚的骨骼似乎在咯咯作响。
叶瑜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到底发生了怎么样的一幕,他拦下他的手,“阿砚,你冷静一点。”
声音在发抖,他甚至都不敢预料到后面是什么局势,他怕会失控,也怕自己没有控制事态的能力。
这两个人,都是炸弹。
“沈公子其实一直都是个大善人来着,他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啊...程欢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小....”玻璃杯狠狠地砸向了地面,四分五裂,动静巨大,沈砚的声音如咆哮的小兽一般,撕扯心肺,“沈非墨,你他妈对得起谁?”
“阿砚,不是你想得那样,一开始,他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他对程欢根本就......”可叶瑜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沈砚打断,“一开始是吗,那么现在呢?”
于是,那一瞬间,叶瑜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
“我会补偿你。”
滴滴答答,水珠顺着沈非墨的喉结落下,他抹去,黑发湿润地贴在额前,似出了很大一场汗。
如果说前几秒钟,沈砚还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那么在这句出来以后,他更趋近于一个撕心裂肺的疯子。
“补偿?哈哈哈哈,你拿什么补偿,沈氏集团百分之多少的股份?给我多少钱?还是说,你直接把执行总裁的位置让给我?”
“沈非墨,你到底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那些——”
“沈砚。”他终于看了他一眼,沉沉地喊着他的名字,“你不想要也得要。”
“当初爸爸把你带了我们家,他要我好好照顾你,从那个时候我就告诉我自己,你是我弟弟,从头到尾,我都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除了这个,我给不了你别的。”
“哥哥....”沈砚喃喃,这两个字对他来说还真是一种天大的讽刺。他冲了过去,揪住了沈非墨的衣襟,那张漂亮的面容近似扭曲,“你对所有人都狠心,却唯独对程欢狠不下心,那么我是不是应该对你狠心一些?”
“沈砚,你清醒一点,我们就事论事。”
相似又精致的皮囊正面对峙,交缠着彼此的气息。
如果真的动手,沈砚很清楚自己不会是沈非墨的对手,但他知道,在这一刻,他也只有任由他发泄的份儿。
就事论事?
他偏不。
低头,狠狠地咬了沈非墨一口,十几年前的画面再次重现——十岁那年,他也是这样咬他的。
而那个时候,他依然是一头柔顺的黑发,依然明眸皓齿若桃花一般好看,年少冲动,顽劣不安,那一会儿,沈非墨还是鲜活的,他很生气地推开了他,说他是一条到处咬人的疯狗。
那么现在,到底谁才是疯子呢?
浓烈的鲜血从肩膀蔓延开来,好似绽放了一朵极为骇人的花,沈砚死死不松口,而叶瑜只能以强硬的手段将他拉开。沈非墨的唇色苍白,额头似乎还冒出星星点点的汗渍。
血沾染在白皙的齿间,沈砚用手背抹去,他笑,如鬼如魅,“沈非墨,很疼吧?”
“沈砚,你知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带你回来,你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姓沈?”
沈非墨看着他,依然是冷静的。他的声音如清泉,是杂草纷飞崎岖不平的山路之间,一抹特殊的存在,正是这样的温和,轻轻抚平了空气之中的躁动。
两个问题,让沈砚终于停下癫狂。
这算得上是沈非墨父亲一段不够光彩的历史,至少这辈子,他从未再提过,除了当初将他叫进书房,语重心长地将沈砚的身世告诉他。
沈柏是农村打拼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家里安排过一段婚姻,当时很多家庭都是这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当一辈子的农民,唯有他的志不在那片乡野小地方。
沈柏是出了名的俊俏小伙儿,他的妻子倒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姓王,只能用还算清秀水灵来形容。他对她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听从家中安排而已。
乡下地方,举办过酒宴就算结婚,大家的法律意识都薄弱,结婚证出了点问题可以拖段时间再领,传承香火才是最重要的。沈柏后来去大城市拼搏,起先还和所谓的妻子有过联络,到了后来,认识了出身于书香门第的孟氏,所以的一切才慢慢地发生了变化。
孟氏家境殷实,学历高,教养好,长得非常漂亮,而沈柏不过才是一个刚刚创业的小伙子。
他挣扎过,纠结过,甚至在其间也回乡下找过王氏,他知道那才是他的妻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才决定将一切都做个了断呢?大概是...孟氏后来怀了孕,沈柏才知,他需要履行的责任永远都不会是一段没有法律效力的婚姻。
他和孟氏结婚以后,生下了沈家两兄妹,同时,他的生意也愈发跟着风生水起,沈柏一步步打拼,渐渐的,成为人们口中的那个“沈总”,在商界有了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