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愈下愈大，岭南漫长的夏季在风暴漂打之中悄然离去。叶峥鼓起一口气，打开房门，却见他正想敲的那扇门被店小二占上了，小二脚下还带着两个满满的水桶。
“哎哟真巧。小的刚给这边的爷送完热水，客官就开门了。”
“呃——”叶峥不记得自己有叫热水。
“水是隔壁的爷顺道帮您吩咐的。”
“啊……哦。”所以说陶雪义现在是在沐浴？叶峥愣了愣，等小二搬完两桶热水，便又讷讷地关上了门。
兜着满腔想说的话，带着越是回想不起，就越想入非非的画面，男人解带宽衣，闷头泡进水中，放空了思绪。
“哎……”洗洗睡吧，明天还要被陶雪义叫起来练剑呢。
雨后，晴空万里，粤北更早地染上了初秋的气息。
连州城四面环山，地处高要，两广商队南来北往，城中各处是装扮各异的百越族人，别有一番风情景致。
叶峥从早上到现在手肘还在疼，因为之前一番随口之言被陶雪义较了真，他们从樵山出来之后几乎每日都会一起晨练。陶雪义似乎对在叶峥面前演武之事颇为得趣，教起剑法更头头是道。
不愧是收过徒儿的人，陶雪义毕竟是陶雪义，就算是演练，动起武来依然毫不留情。叶峥揉着手肘，领头走进一家食肆，过来招呼的老板是苍梧人，中年力壮，嘴角一颗豆大的黑痣十分惹眼。他口音浓厚，话不多，很快便上好了几份小菜。
“唔，这糯米饭真香。”叶峥夹了一块新鲜瓜苗，就着喷香的糯米吃了一大口，“可惜听不太懂掌柜说甚么，这般美味，应该多点几样的。”
陶雪义看进叶峥有些失落的眼神，道：“刚才他说有蜂儿蛹，沙虫，豆虫，还有狗肉。这瓜苗和酱白菜是我点的，吃普通的就好。”
“啊……”叶峥愣了愣，“狗肉，唔，狗肉不错。”
陶雪义忍笑，“你不吃虫菜？”
“你想吃？”叶峥咽下一口饭，颇为较真地看向他。
陶雪义专心夹菜：“不吃。”
“雪义，你也是苍梧人吧？”
“……”陶雪义抿下一口土酿的米酒，用沉默作答。
“雪义。”
“……怎么？”
“从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叶峥知道，他一定没有忘。不愿提及的往事必定是他最深的痛。叶峥做好了被陶雪义冷漠放置的准备，便不怕多言，又见陶雪义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便问道：“这里离爱如去的地方不算远，你真的……不想去见一见你健在的娘亲？”
“去的话，我陪你去。”叶峥也希望能留在这个人的身边久一些。
离开连州，或许陶雪义就会回京，或许再也不会回来。
“她不认得我。”
叶峥皱眉，“不认得不等于不能相见吧。”果然还是这句话。他见不得陶雪义这种眼神。藏满了哀伤的冷漠，隐忍着期盼的愧疚，这样会坏掉的，他见不得。
“我不该让她见我。”
“为何？心结犹在，这样真的好么？”
“欣荣……她不是你们所了解的母亲，她本来——”陶雪义突然一窒，随后是重重的叹息，“……她本不该成为我的母亲。”
“雪义……？”
“她应该早就忘记我了，这是好事，你不用过问了。”
陶雪义看向远处，不愿多言。叶峥耷拉着两道剑眉，“好……不问了。”说多错多，渐行渐远，不该说的自不必说。叶峥赶紧闭嘴，再也食不下咽，紧紧捏着的手心里有一样小东西，他抓过陶雪义握住空杯的手，把那串着两只燕子的红绳塞进去，捂上。
陶雪义没有甩开他，叶峥默默地捂多了几秒。
“这是什么？”陶雪义问道。
“在樵山夜市买的，本来想送你，结果……我们不是喝多了么？就给忘了。”叶峥松开手，两只指头大的木刻燕子朴素无奇，“夜里买的，也不知白天看起来这般普通。”
“谢谢。”陶雪义放在手心凑近看了又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的欣喜，反而有些迷茫。
“不管喜不喜欢，反正随你处置了。不过是小家子玩意，远不如你请我喝的酒。”
“……”陶雪义表情一凝，眉头微皱。
“啊！”叶峥脸上突然飞起潮红，万万没想到这种意有所指的话能脱口而出，他连忙圆道：“我、我不是指那个晚上的事……呃……”他可不是有意在大白天调情的！而且和陶雪义……应该？不应该？叶峥晕了，更怕陶雪义误解了他，这该如何是好？
“我喜欢的。”
“啊……嗯？”什么？陶雪义说什么？
“这个，这个燕子，很可爱，谢谢你。”
“哦！”叶峥慌慌张张，“喜欢就好……”
叶峥把一张红脸扭到一边，对上旁观许久，一脸迷惑的掌柜，中年人嘴角的黑痣冲入眼眶，叶峥的臊意顿时被浇灭了七分。
席间陷入沉默，天上掠过一阵鸟鸣。
“两位爷，楼上的客房空出来了，小的带你们上去。”说话的是隔壁客栈的小二，陶雪义应之，放下饭菜钱，起身便随小二去了。
叶峥还在愣神。街道阳光灿烂，宿所客似云来，行商镖客，越人蕃人，无处不是江湖的气息。
“两位爷，好生休息，小的告退了。”小二搬好了行礼，礼貌地关上了房门。
“等一下。”叶峥这才发现有些不对，“为何是一间？我要的是两间房。”
小二从门缝里探出头来，解释道：“爷爷，连州的宿所这个季节可是一房难求，别人五六个挤在一间也不少见哩，实在没有多余的房间了。”毕竟按人头收钱，住的人越多越好，若不是看两位仪表不错，他的老板还不愿收客呢。
“无妨。”陶雪义塞给小二几块铜板，“我们要茶水和洗漱的热汤。”
“好哩好哩。”小二搓着小钱钱哈腰离去。
叶峥默然静坐，心里怯怯焉。
兄弟，朋友，再清白美好的宣言都毁在他的一时糊涂。愧疚和歉意如鲠在喉，独自辗转了几夜，此时更多的却是悸动。
我到底是怎么了？叶峥自问，回答他的总是这乱撞的心跳。
“……对不住。”
正在把玩两只燕子的陶雪义看向突然道歉的男人，只见男人捂着半张脸，露在红晕里的一双大眼耷得纠结又落寞。
陶雪义勾笑，淡声道：“我说过了，不用在意。”
叶峥：“……”
不。
“那不全是你的错，找谁不是填补，找谁不是替代？朋友一场，我不介意，你还介意什么。”
不，不是这样的。陶雪义还在误解他，他却又无力解释，但绝对不是这样。
“欣荣，你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其实我也——”
“你骗我。”叶峥从床上站起，与陶雪义并肩对视，眼里的迷茫透着逐渐升温的热。一热一冷胶着在一起，叶峥凑近，近得就要碰上那双鲜红的唇，“你记得，我也记得。谁说我不记得了？”
他记得那个吻，他记得陶雪义寂寥独酌的表情，他记得他心中涌出的楚酸，就像这一刻席卷他的那份难以言喻的苦恼。
男人的厚实的唇越靠越近，热气轻拂，陶雪义没有后退，没有挣脱，当男人的鼻尖轻轻蹭上他的，他闭上了那双波光颤动的眼。
然后叶峥放开了他。
“进来。”男人面对角落，对门外的小二回了一声。
门早已被敲响几回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