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池塘边上摆放着钓具,他走过去沿着岸边望,身着黑绸的身影跟着一群孩子走在五丈外,“雪义!”叶峥边喊边跑,河岸在陶雪义的面前弯成一道月牙,高个的少年把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绑好,陶雪义似乎在……掏钱。
“你这是……?”
“这鱼刚钓上来的,我看着挺肥,就向小兄弟们买下来了。”
“我知道!”叶峥瞄一眼少年手里捏着的闪亮亮的银子,心想陶雪义如此阔绰,若真把村子里的人都给吸引来,可就头疼了。
叶峥接过那条鱼,正要带陶雪义走,眼前的景色突然撩起一阵空茫的悸动。
月牙河畔,一轩小茅屋,屏风一般的青青石山,涧水而立……他认得这里。
“欣荣?”
“……啊!”他猛然回神,心跳竟是变得又急又虚,他摇摇头,笑道:“走,是时候下灶了,随我来。”
“你怎么了?”陶雪义看出了他神色有异。
“没事!”叶峥一边夹着青菜,一边提着肥鱼和乳鸽,飞快地走了。陶雪义两手空空跟在身后,看着男人身上累赘,却又吭哧吭哧跑步的样子,竟有些不知所措。
叶峥埋头走过一段路,在鸽子阿叔的伙房放下几样新鲜食材,一回头,发现背后除了陶雪义,还跟来了几个钓鱼的孩子。他皱起眉,这时阿叔也来了,他朗声问道:“可有我要帮忙的?”
叶峥看一眼男子一起牵来的两个穿开裆裤的娃娃,心如明镜。这肯定是蹭饭的意思,借了人家的地方,自然要帮他照顾一下孙子孙女的小肚皮。叶峥又看向门外,竟发现又多了两个老婆婆,颤巍巍地走来。
“这两个是我大姑和二姑,她们吃过了,只是来瞅瞅。”男子笑道。
叶峥见两个阿婆对陶雪义递出一串黄皮,陶雪义听不懂阿婆嘴里的客家话,迷茫地看向叶峥,他笑道:“她们请你尝尝。”
“谢谢。”陶雪义莞尔一笑,两个阿婆见之,更笑得春光满面。
树荫,微风,伙房外的小院坐了七、八个人,有老有少,两个还站不稳的孩子跌倒了,男孩大哭,女孩看着他的哭脸却笑了,两个阿婆一个抱着一个哄。三个钓鱼的少年时而互相比拳,时而在大树爬上爬下,精力无穷,每当鸽子阿叔从伙房里出来,都会不约而同地往香气的源头巴望。
“别看了,还不快帮忙搬凳子!”男子手里端来两盆鲜香扑鼻的菜肴,把少年指使了起来。不一会儿,院中一张长桌上摆满了炒米粉,蒸丝瓜,清汤苋菜,蒸水蛋。男子招呼陶雪义在上方入座,还为他斟上了一杯桂花酒。
“阿叔,等会再倒,让一让!”叶峥双手端来蒸好的大鳊鱼,往桌上一放,众人眼都亮了。
“雪义,你先吃,我切好乳鸽就来。”叶峥瞄了瞄几个流口水的小子,对陶雪义说的话带了几分叮嘱的意味。
“我等你。”陶雪义看向他。
叶峥叹气,心想这人怎么就听不出他的意思呢?便拿起陶雪义的筷子,为他夹了一块油亮肥美的鱼腩,便又跑回伙房忙去了。陶雪义盯着碗里,阿婆和孩子们盯着他,惹得他脸皮微微胀热。
“看来阿荣兄弟的手艺这四年来又有长进啦。”男子先向陶雪义举杯,笑道:“老板莫怪我吹嘘,咱们珠水村的鱼和青菜也是南海一绝啊,好食材遇上好厨子,交相辉映烨烨生辉,嗯……红红火火!老板,我先敬你一杯!”
“好。”陶雪义举杯轻碰,一饮而尽。几个少年鼓起掌来,阿婆给两个娃娃夹了热腾腾的米粉,吃得小嘴油亮。
一道浓郁的酱油香味飘来,叶峥端上葱油老抽浇乳鸽,放在陶雪义的面前,众人望着那一盘压台的美味,都不由得伸长了脖子。叶峥跨腿坐到陶雪义身边,抬手道:“都起筷吧,随手做的,论家常菜,还需要两位婆婆品尝指教。”
两个老人已吃得正香,纷纷点头慈笑。阿叔盯着那盘乳鸽,对叶峥道:“阿荣,要不这样,我就算你一只白凤的价钱,你让咱大姑和二姑还有狗娃翠娃都尝一块?”
叶峥狭起双眼,“刚才我见鸽舍里还有两只,你却不肯卖,现在晚咯。”
阿叔捧起酒坛,“那这坛我不算你钱了,可好?”
“我又没有要买你的酒。”叶峥就知道他对陶雪义敬酒是套路。
“欣荣。”陶雪义岔道:“不要紧,就让老人和孩子尝尝,我吃不了那么多。”
“你还没吃呢。”叶峥正要为他夹起一块,陶雪义的筷子却捷足先登,把他要夹起的那块夹到了他眼前的碗里,接着又是一块。叶峥急道:“我自己来便可,你也……”
陶雪义给自己夹了一块,又给两个抱着娃娃的老人各夹了一块,老人似乎受宠若惊,倒是两个懵懂的孩子毫不客气,小手一抓便吃了起来。叶峥看着第二只乳鸽被三个少年迅速夹了去,最后剩下的一块,他便让给了阿叔。
“好吃!没想到我家养的白凤,可以和大姑晒的豉油如此配搭!来来,我再敬两位一杯!”
叶峥正埋头吃着,见男子又要敬酒,正想敷衍,陶雪义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大方得很,碰杯干杯一连串,可谓给足了面子,男子飘飘然,借着微醺便打开了话匣子。从村里的异闻到家常琐事都说了一遍。每当男子说起笑话,叶峥都不由得打起哆嗦,陶雪义却能跟着几个孩子一起笑。
他竟然还会这样笑。叶峥觉得心头莫名一紧,继续埋头嚼菜。
“其实阿荣第一次来我家鸽舍的时候,不是来买白凤的,只是借信鸽。”男子打了一个酒嗝,“当时他刚来这边住下不到一个月,好像是要出去一趟,便借走了信鸽,给和他一起住的人……”
“咳咳!”听到此处,叶峥才恍然记起某些事。
“他曾经住在这里?”陶雪义问道:“可是住在正对那座山的河边?”
男子点头:“是啊。哎,对了对了,我怎么就忘了呢!阿荣,那个小姐怎么样了?”
“呃——”叶峥张嘴却哑然,面部僵成一块,随着回忆冷汗开始往外冒……他尴尬一笑,“你、你记错了,哪有什么小姐……对、对了!”他灵机一动,以问制答:“你们可知道一个叫谢俊山的人?”
“谢……喝!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人?”男子皱眉,两位老人不禁摇头,一脸不喜之色。男子叹了一声,又道:“那人不就住在我们珠水村么?也不知是哪来的大少爷,为人蛮横,几年前突然就在村里买地建宅,但后来经商失败,家财两空,还被手下倒打一耙……之后那人便住到村子边上的孤院去了,偶尔到镇上卖点字画对联为生。哎,跟了这种人,妻儿倒也命苦。”
“妻儿……”叶峥喃喃。
“其实我们村里的人以前都怕他,就算他后来潦倒了,也没几个人敢与他相处。关于他的事,我都是在乡亲的话里听来的。”男子想了想,“对了,那人初来我们村那会儿,好像就是你离开不久之后。”
“……我和此人在珠水村有过一面之缘,昨日在镇里偶遇,见他过得落魄,现在也算知道一些因由了。”叶峥笑了笑,转而把脸一抬,朗声道:“碗净盘空,看来大家对我的手艺还算赏脸啊。”
“可不,你们几个小子,可记得要谢谢两位公子!”男子说罢,又用客家话重复了一遍。几个孩子加上老人,有说有笑,眼里皆是单纯满足的欢喜。
“欣荣,你顾着聊天,还未饱腹吧?”陶雪义放下碗筷,看着男人神色有些暗沉的笑脸。
叶峥感觉到陶雪义的凝视,却不敢回望,淡笑道:“怎会,你不都给我夹了大半只鸽子了?”
“来来!”咚。男子又捧上来一大簇黄皮,果黄叶绿,“这也是咱家种的,若觉得好吃……哈哈!我算你便宜点。”
叶峥挑眉,“哦?那倒要好好尝尝了。”
空盘撤去,鲜果复来,叶峥边吃边赞叹这黄皮味美,阿叔自信满满地附和起来。桌上的话题又变成了观音庆典,山庄趣闻。轻快的气氛,笑声回荡,陶雪义却在意着那人笑容之下的阴翳,然而直觉告诉他不该询问。至少现在不能。
他原来在这里住过。青山碧水,一间茅屋,弯弯河畔,晕开山影的一道涟漪里,藏起了那人捧在手心的一块冰,虽化去,却又与河水不分彼此,无处不在……陶雪义思绪荡漾,闲适的午后,他突然觉得有些懒。青翠山野和阳光融化在他的眼里,耳畔仿佛只剩下那人健朗的声音。
找个机会再问他好了。陶雪义揉了揉酡红的眼梢,心里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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