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漆黑,没有风,没有光,腥臭腐朽的气味,仿佛又回到了故乡那一夜。最后的记忆,是囚车碾过的官道,陶府的匾额,白面红靥的老人……还有,还有……
是他。投降的那个人是他。
明明,说过不会怕的。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疼。而现在,疼得一直哭的又是谁?
好疼,好疼啊……原谅我,带我走……
“呜……”带我走,我应该死在那里,是我的错。
仿佛一场再也醒不过来的噩梦。越是哭泣,身体越是痛得入骨,他停不了,他想哭,声嘶力竭地哭。
雪义……
“啊……”是谁?
一只大手在黑暗中伸来,轻轻地捧着他的脸,那手有些粗糙,却特别温暖。他不禁朝那只手靠过去,将它枕在耳边,轻轻地回蹭,将婆娑的泪往温暖的手心里送。如果可以,他好希望他不要走。
“我……认识你么?”你是谁?
一片漆黑,看不见这双手的主人。明明这里不会有别人的,他依偎着那道温暖,听见有人在对他低声说。
他竟是认得这声音。
阳光从打开的窗台洒入,爬上抖动的眼睑,他醒了。
“嗯……”被子稳稳地盖在身上,有些沉重。陶雪义双眼迷离,循着阳光看到了一间朴素的客房。
夏日的阳光照得房中过分暖和,他被闷出一身汗,好不容易动起乏力的手,将被褥掀开,身上的脏衣泛着潮味,他皱起眉,咬着牙关坐起身来。床边圆桌上摆着一个铜盆,被阳光照得晃眼,隔着圆桌的一张床上空空,被褥凌乱,睡在那儿的人已经不在了。
“欣荣?”哑声喊出那人的名字,陶雪义顾盼了一会,房中却只有他一人。
他呆坐着,阳光晒在身上发烫,恍惚之中他记起刚才的一场梦,那样的梦他从小作过无数次,却不知从何时开始,在痛苦中惊醒的次数竟是变少了。
他到底还梦到了什么?以前……似乎从未有过。
晒得久便又出了汗,陶雪义扶墙站起,在桌上拿起一块干面巾浸入盆中,拧了拧,往脖颈上擦拭起来。身上的脏衣至少穿了十日,染血的一块已微微发硬,紧紧贴在伤处,若再不脱下便会粘连皮肉。陶雪义忍着将布料撕离伤口的痛楚,用沾湿的手巾一点点擦去伤口的污血。
正处理到一半,手指传来阵阵刺痛,才发现指尖没有一根是完好的,他忍着疼,将上身草草擦了一遍,再将直裰披回肩上,解开腰上的革带,走到屏风后,开始脱下外袴。
“嗯……”袴下的白绫绑的太紧了些,如今的他连解开都力不从心,但越是艰难他越着急,有些事就是急起来便忍不住。
楼下。
叶峥领着一个胡须雪白的郎中回到客栈,他让郎中先稍等,对小二道:“蒸笼里有什么?”
“回客官,有鸡米饭,蒸濑粉,大粽,还有雷州白……”
“都要一份,帮我端上去。”
“是是是。”小二连连点头,手里茶巾往肩上一甩,麻利地挑拣起来。
叶峥见小二端盘里四个蒸笼热气腾腾,嘴角一勾,朝身后的朗中道:“抱歉,人以食为天,伤者这几日粒米未进,若有忌口,麻烦大夫届时顺道指出便是。”
郎中点点头,小二端盘在后,两人随叶峥上楼。客栈虽内饰精致,却颇为古朴,木阶踩上去吱呀作响,叶峥这一趟来回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心想陶雪义应该还未起身。
走到末尾的客房,叶峥将门推开,一边朝身后道:“或许人还在睡。”
“别进来!”
“嗯?”叶峥一怔,开门的瞬间只听一声喝诉,屏风那头更传来跌跌撞撞的动静,身后的两人不明所以,小二好奇地举头朝里面张望。
“把门关上……”
“雪义?”叶峥狭目朝屏风看去,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人影在里头。
虽是不解,却也识相,叶峥赶紧把门一关,把郎中和小二拍到了门外,自己倒是进来了,不禁有些尴尬,他挠挠头,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出去?
不对,他为何要出去?
“雪义,你怎么了?”见屏风后面的人似乎站不直,莫不是摔着了?
不管武功高强的陶雪义是否会摔倒,总之现在的他就是个有逞强习惯的伤者。叶峥夺步上前,绕过屏风,果然见陶雪义正躬着身子,一手扶在浴桶上。
叶峥上前将他扶起,“没事吧?”
“唔……!”陶雪义被他一拽,身子猛然一抖,伸手便朝叶峥用力一推,怎料男人反应更快,把那只推来的手当空抓了过来。
“你别乱动。”
“啊……”本来紧紧扯住外袴的手被对方抓着,陶雪义更慌了,他直往下蹲,叶峥却一直将他往上提……
“不要……”
“你……”叶峥见他声音颤抖,更是焦急,怕他又干什么逞强的事,只是不知为何他要往下躲,叶峥困惑地打量着把头死死低着的人,见他身上的直裰松开了里带,披在身上半开半合,外袴有些松垮,似乎刚解开不久,地上还有一条……
“你这是要给自己包扎?”叶峥看到那条隐隐约约藏在身下的白绫,正要蹲下帮他捡起——
啪!陶雪义用力甩开叶峥的束缚,连忙将地上的白绫抓起,收到直裰里,再紧紧拢上,喊道:“出去!”
“行行,我出去……”叶峥算是怕了,连忙退出屏风,看着那紧闭的房门,尴尬又起。他走过去将门打开一个缝隙,把小二的端盘接过,放到圆桌上。
屏风里的陶雪义还在捣鼓着,叶峥心中满是担忧,对他道:“我带大夫来了,你别把伤口弄恶化了,我怕身上的盘缠不够医。”
屏风里的人背对着他,沉默不语。
“好了么?”
陶雪义咬着牙,将白绫揉到一起,往浴桶边塞好,再将直裰重新穿戴整齐。怦怦、怦怦……心跳快得喘不过气来,气恼至极。
见陶雪义的身影伫在屏风里一动不动,有如入定。叶峥拧眉,道:“你还好么?快出来吧。”
叶峥请了半天,陶雪义总算姗姗走出屏风,他身体微曲,似乎站不太直,坐回床上之后仍是一言不发。叶峥心想:这应该是可以了吧?便开门将郎中请进房里。
叶峥拿起一块雷州白,边吃边看。陶雪义见大夫倒是挺乖,只是那眉头一直拧作一团,宽衣露出伤口时,动作更是别扭,也不知他究竟是有何不满。
“这个伤……已经开始结痂,无法用缝合术了,以后怕是会留下大块疤痕。”老郎中喃喃说着,取出金疮药与行军散。叶峥想起阿静给他留下的药瓶,便给郎中奉上。郎中打开一嗅,迷离老眼睁大了几分,叹道:“这可是九转八珍散,好东西呀……”
“那便用上吧,能用多少用多少。”叶峥不谙药道,只知阿静应是给出了不俗之物。就算会留下疤痕,也尽量能轻则轻吧。
“至于这个……是西域秘药伽蓝丹,这位公子可直接日服一粒,对养筋补骨是大有效用。”
“哦。”叶峥不假思索,往手中倒出一颗,便递到陶雪义嘴边。
“你……”陶雪义呆然,岂料嘴巴刚启,便被男人两指一塞,“唔……!”葡萄大的药丸被硬生生按进口中,陶雪义眼中含怒,却是再难开口。
叶峥见他脸上青白交错,貌似吃了大亏一般。难道他不想赶快伤愈?到时候他家少爷回来了,以陶雪义的脾性,要是在景柯面前故作无恙,又出长短,到头来自己白忙一场,可就不乐意了。
老郎中为陶雪义敷好伤药,再用白布扎好,身上其余伤口也都处理一番,便是大半个时辰过去。叶峥掏出剩下的四个银子,给出了三个,便送老郎中下楼离开。
再次回到房中,陶雪义还是那副呆坐的姿势。叶峥笑了笑,朗声道:“雪义,大夫说只要不吃发物便可,我这几个蒸笼里的都是清淡小吃,你赶快吃一些。”说着,便把笼盖打开,“吃饱了,你要睡还是要打坐都随你,来,大粽和鸡米饭,你要先吃哪样?”
笼内的小吃飘香诱人,陶雪义低垂的眼睫抖了抖,刚朝食物看了一眼,便映上男人灿笑的脸。
“怎么?”见陶雪义眼睛一眨一眨,像照到了晃眼的阳光,叶峥不解地歪歪头。
陶雪义抿唇,刚才的窘迫感仍旧挥之不去。
“我叫了你别进来,你还……”
“嗯?”叶峥一愣,道:“怎么,你还想着刚才的事?我见你在里头冒冒失失的,怕你不方便……”
“我没有不方便。”陶雪义回得迅速,语气坚决。
“呃?”叶峥茫然,他不过是觉得陶雪义有伤在身,若是自行宽衣,一定有所不便罢了,而且从事实看来也并无出入。
也罢。叶峥一笑置之,现在美食当前,当然是先吃为宜,世上哪有什么能胜过吃得饱呢?
“对了,你伤刚包扎好,我喂——”
“不要。”陶雪义眼神凝重,郑重道:“我自己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