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成荫,风渐起。臻王脚步稍迟,对前方笔挺的背影道:“四皇兄,没有找到么?”
前方就是牢房入口,阴天下显得更为昏暗。陶雪义伫步回首,平静的脸上透出一丝茫然,他没想到臻王会了解此事――这是卫戎都统只告知陶雪义的机密,除了都统就应该只有皇帝知晓。
莫非……是和四皇子之母互为金兰姐妹的敬妃也知道?
陶雪义垂睫,敛起寻思的目光,“可是娘娘说的?”
“是。”臻王垂下的双手捏起了拳,“那么皇兄……不是被王提督藏匿的么?”
果然是敬妃。陶雪义对臻王摇摇头,“确实是被藏匿了,只是又被一个自称睚眦堂的帮派劫走,下落不明。”
臻王脸色一沉,舒展的眉目皱起。
“殿下。”陶雪义回复尊称,投以一道浅笑,“雪义无能,请殿下责罚。”
“……”臻王深吸一口气,风吹乱了他垂在网巾下的鬓发,本来还带着些天真的脸色变得庄重起来,沉声道,“我曾经深信他被皇后贬到岭南之后患病而死,如今至少得知他还在生,也算万幸。我来此地,领的虽是虚衔,但我心意已定,必须亲自参与此案。在明在暗,也要把四皇兄找到。”
陶雪义低着头,看着臻王继续前行,沉默跟上。此间相继无言,只剩猎猎风声。
当二人正要踏入牢房,却听一声怒吼从里头传来:
“卫戎都统,无耻妖人!好一个贼喊抓贼!”
地牢内,刑架上绑着一个彪型男子,身上被刑具打出道道深痕。陶雪义和臻王步入地牢,看到县令站在邢架前,中年捕头亲手拷问,男子被铁鞭抽打却似不为所动,继而喊道:“你们问不出,俺也不知道什么是睚眦堂!还不如去问那卫戎妖人!”
嗖嗖两声,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声音,传来水渍声的是迸溅的鲜血。陶雪义品着刚才听到的那几句话,见县令是眉头紧皱不知所云,他却多少领略了一些意思。卫戎都统曾接近前广府水师提督,并且以朝政倾向得到了前提督的信任……然而都统却是另有其谋。陶雪义也知道了大概,那就是为了确认已死的皇子仍然在生。
他想着,眼眸一转。前提督对待此事自是绝对保密,所以在他受难收押时以特赦金牌换取到这个秘密,却没料到皇帝早已做了决定,直接把他杀了,于是他的救命稻草成了泡影,也成了都统计谋下的怨魂。
彪壮的男子还在嘶吼,但喊话终是耐不住重重鞭刑,再多的声音都化作了惨叫。陶雪义无视那血肉模糊的犯人,走到县令身旁问道:“都问过了么?”
县令脸上挤出一个官笑,在昏暗的地牢中略显森然,他回道:“哦,还差几个。此人是前提督的心腹,所以着重审问了一番,此人却口出不逊,答非所问,故让捕头施刑伺候……好了,带走吧!”县令让捕头把晕死过去的壮汉从刑架上解下,再指了指牢房,“下一个,直接弄上架子,别让这些人再敢造次!”
两个捕快打开牢房进去拿人,又一个体型健壮的男子被带到刑架前,陶雪义眼神随之一凝。
男子一脸饮恨,倒是显得很安分,他脑袋低垂,没有发现牢房中有两个人正盯着他看。
捕快的刑具在灯光下闪烁,男子肩膀的旧伤依然复发,微微渗着血。陶雪义正要说话,却是先听见臻王清亮的声音,在拷问前肃静的牢房中响起。
“叶兄,是你?”
叶峥从刑架上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把他无视了很久的家伙。他挤了挤眉毛,又循着那声叶兄望去。一个似乎有过一面之缘的,礼貌又天真的贵气脸蛋出现在地牢。他眨了眨发直的眼,隐约记得那是个容易迷路的家伙,但是迷路到了地牢……也太夸张了些吧。
“……景柯公子?”
叶峥回道,声音之中满是疲惫,并没有注意那僵直的县令和捕快,以及……那稀有地露出一脸茫然的陶雪义。
室外风雨交加,叶峥呆站在廊下,一边看着屋檐滚落的雨珠一边整理思绪,一时半会竟是不知要先消化哪个。
陶雪义的身份,迷路公子的身份,都是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岭南市井青年难以理解的存在……如今两人一起出现,彼此熟识,一番操作之后把他从牢里保了出来,如今他站在一边吹着风雨,身旁站着一个蓄着短髭,眉目内敛,气质不阿的男子。
叶峥见那两位贵人尚还在内室交谈,便对那大哥问道:“我这是被放出来了?……那我可以走了么?”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尽管外面风雨大作他也宁愿一头冲进去,马上离开和“贵人”有关的地方。
欧阳大从头到脚快速把叶峥审视了一番,“保释你的是我们家公子,你要问他。”
叶峥叹气,手摸上伤势复发的肩膀。晴后又雨忽冷忽热,当他手指摸到伤口渗出的血,才发现手脚和身体都是冰冷的,但脸上却异常地热。叶峥擦擦头顶的虚汗,找了个地方坐下。
皂班陆续出来给廊上点起灯笼,日月在层层乌云中交替,这一天在滂沱大雨中过去。两人从内室走出,叶峥沉沉地低着脑袋,见那大哥迈步相迎,两人已是一边交谈一边走到他的跟前。
“叶兄,你还好么?”
叶峥缓缓抬起头,扶着柱子起身对他们行了一礼,“谢公子高抬贵手,草民必定报还释金。”
“那就不必了。只是……如果叶兄能帮我一个忙就再好不过。”
陶雪义和叶峥纷纷看向臻王,只见臻王一脸真诚,叶峥再一抱拳:“公子请说。”
“我刚作为广信刺史赴任,见此地比广州城有趣得多,风景也甚好,决定在这边购一处作刺史府,所以希望叶兄能与我一同物色。”
在场的三人陷入沉默,纷纷盯着臻王那张无害的脸。叶峥明明是竖着耳朵听对方的京府话,这会儿却又好像听不懂了……竟然是要他帮忙找房子?只见陶雪义上前一步,对贵公子说道:“少爷,不知你可是已有下榻的地方?”
臻王表情有些委屈,“陶师傅,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连住行都处理不好吧?”见陶雪义表现出一副岂敢的神色,又看向欧阳大,笑道,“我和欧阳大哥前日来西廊已经找到个不错的住所了,叫楚天楼,玩乐美食全都有,风景也是极好的。”
叶峥听得眼神发直,楚天楼不是那新建的面向舶来商人的风月行乐场所么?这位天真的公子哥和那个一脸耿直的兄台……这两天都住在那里?
怪事实在太多,脑袋也越来越晕,叶峥站起时有些不稳,向后踉跄了半步,陶雪义向前伸手搭上他的肩将他扶稳,叶峥定睛看向他,四目相接,竟是被对方深深看着,发热的脸上突然有些难堪。
“少爷,时候不早了。”陶雪义走到叶峥身边,“你和欧阳兄先回吧,我看他身体有恙,我随他回去。”
“我看也是。”臻王从袖兜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陶雪义,“那这个也顺便麻烦陶师傅了,叶兄也请多加休息。至于物色府邸之事……”
叶峥站直了身子,被这么看着实在不好意思,便连忙擦了擦脸,笑道:“包在我身上吧,多谢公子关心。”
出了巡检司大门,风雨已歇,万家灯火辉映着水光,夜景澄明。目送臻王两人上马离开,叶峥瞥了一眼陶雪义,只见他还在往自己脸上瞧,又不禁擦了擦脸,脸上果然很烫……突然头上一凉,陶雪义伸出手,冰凉的手背触上叶峥的额头。
仅仅几秒,叶峥竟是惊住了,待到陶雪义把手抽回才呼出一口气。
“你很怕我么?”
“怎会……”叶峥皱皱眉,继续前行,陶雪义紧跟在身侧。
他刚才说“我”,不是“咱家”……叶峥回忆起早上那一幕,其实从大街上到牢房里他都在想陶雪义身份的事。
在自梳屋前的那个陶雪义,比起他现在的这份清冷,婉转的声音,妖孽的神色,甚至有些浮夸……仿佛是故意作出的姿态,是他又不是他,到底哪个模样才是他的真容?
他是已经知道自梳女的屋里不能进男人,才选择进去救人的么?太监……不能算是男人,所以他才在屋外显示他这个身份?这个他从未对叶峥提起过的身份。
陶雪义他,不是男人?
叶峥想着,目光望向那与他并肩行走的人,他肩膀笔挺宽阔,身段颀长,刀削斧凿的完美侧颜俊秀之中,确实有几分……不同于常人的阴柔。
仿佛黑夜中划过流星,陶雪义目光流转,朝叶峥的视线看了过来,清冷的目光触上的是炙热。叶峥突然脸上一红,自己竟然对着陶雪义想那样的事……连忙移开慌张的视线,默默地继续走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