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一天，黄景歈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本不想接，但怕是什么要紧事，接起来才知道。原来，阿诚在一个网站上借了一万块钱，现在没有还，于是借贷公司就开始给阿诚的亲朋好友打电话。

黄景歈挂了电话，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仿佛堵住一团大石头，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好想骂人，骂他愚蠢，骂他贱，骂他吃人家的剩食活该，可……有什么用。人不自立，别人骂什么都没有用。

他理解阿诚为什么要给女朋友买手机，因为只有那女孩可以每天跟他发嗲，叫他亲爱的老公，我好想你，会问他宝宝你累不累……小镇青年在大城市里打拼的迷茫和寂寞真的太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纯真和勤勉，只愿得过且过。能混出头来的，屈指可数，而阿诚不过是太普通的一粒尘埃。

所以，他可以不给他借钱，但他没办法看着朋友在网贷深陷泥潭而无动于衷。

阿诚是这些年来，算是很真诚待他的人。

理智上，他不想理会这件事，可情感上他没办法做到。

找到阿诚，他把取好的五千块钱塞到他手里。

“就这一次！其余自己想办法。”

“哥……”

“滚。”

“哥，我会还给你的，我……”

“好自为之吧。”

黄景歈消极了好几日，并不全是因为阿诚，那是一种类似兔死狐悲的胸闷。

他像个革命者那样充满对社会的声讨。他恨命运、恨社会，抱怨别人让他变得轻松。但他知道，抱怨并没有卵用。

他愤懑，他愤懑的是，为什么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要好好走勤勉自立的路，怎么那么难？怎么有那么多的诱惑，而人又是那么经不住诱惑。

他害怕，害怕自己有一天也变得像阿诚那样：得过且过，没有尊严、没有未来。这不是杞人忧天，这非常现实。一旦没有工作，他不仅不能去最爱的柔术馆，连住在都会失去，房东不会让他多住一天。

钱，是如此重要。而目前他的这个工作，又是那样岌岌可危。

所以，许周周约他参演纪录片，并付一定的报酬，虽然不乐意暴露在镜头里给别人看，但没有钱的危机，让他选择了同意。

许周周不知道黄景歈近来的情绪变化，只当他饭馆工作和拍广告太累了。

他答应拍摄，许周周欢喜异常。爱睡懒觉的他，天不亮抓着摄影机等在黄景歈房子门口，拍他一脸惊讶地顶着鸡窝头开门；站在厨房门口，拍他戴着口罩认真地颠着超重的铁锅，沉默地炒菜；拍他若有所思蹲坐在厨房后院，看伸出院墙的洁白玉兰花、阳光洒在树荫下的白狗身上；坐在柔术馆地上，拍发狠在垫子上腾挪翻转的黄景歈，看他汗水滴答滴答顺着他的两鬓，脖子还有手臂流下来……许周周痴迷地忘了呼吸。

人类天生愿对强者臣服，对于力量的崇拜是雄性动物的本能。不知为什么，按道理许周周各方面条件都比他出色，可他就是崇拜他，羡慕他，向往他。

就算黄景歈穿着脏兮兮的厨师服，沉默地炒菜，他的心中都充满着柔情蜜意。

他爱极了黄景歈有意无意间浅浅地瞥一眼摄影机，好像是在看他。躲在屏幕后，许周周用眼神放肆地抚摸着他身上的每一寸。

“要拍几天啊？”

“啊？”

“不会这个片子就我一人吧？不应该是一系列吗？我看别的纪录片都是一类人嘛。”黄景歈对镜头笑笑，故意拿手指戳戳镜头。

许周周自以为躲在后面很安全，放肆了玩笑道：“你是我的男一号，当然要多拍了。”

“每天都是一样的事情，有什么好拍的？”

“最后剪出来其实不过几分钟的，所以要多拍点素材。”

“哦，要不要我搞点事情给你剪出精彩的东西？”黄景歈亦玩笑，露出可爱的虎牙。

许周周信以为真，大叫：“不要，我要看原原本本的你。”

说完，知道说漏嘴，赶紧补上一句：“你的生活。”

黄景歈偏着脑袋，张开大手，一把盖住镜头：“别拍了，歇会儿。”

“哦。”许周周乖乖坐下来，收起摄影机。

“拍东西累不累？”说着递过去一排养乐多，塑料封不拆，连成一排，把每一瓶都插上塑料吸管。

“干嘛都插上啊？”许周周接过饮料，开心地喝上一大口。

“喝啊，一排，一根根吸管喝过去，多帅！”

“呵呵。大傻子！”许周周笑弯了眉毛，眼睛亮晶晶。

黄景歈看他笑就开心，笑得宠溺，顺手揉了揉头发，“喜欢喝这个的才是傻子呢。”

“哼那你还买，想害我。”

“嗯，变傻了，被我骗钱最好。”

“不用骗，我都给你。”许周周低眼，不自在地说了一句。

“啊？”黄景歈一愣，看他表情不像玩笑，又不解其意，只得干笑而过。

两人不语，坐了半晌，等许周周喝完饮料，继续开工。

不得不说，许周周是个很认真的人。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认认真真举着摄像机在热的冒油的后厨，一站就几个小时，从不喊累。黄景歈休息了，他不能休息，还要拍休息场景。整个一天下来，全身腰酸背痛。到晚上举筷子都发抖，发微信都举不起手，回家躺着，索性发语音。

“别发语音了，发语音我上班不方便听。”

“我手好累，敲字好累哦。”心里委屈，想着还不是为了拍你，于是说出来的话就有点撒娇。

“这么累啊？那我没时间看，就不能及时回你。等下班了才能回复哦！”

“哦。……你也发语音啊！”稍后又补了一句：“公平起见。”

其实是为了听他的声音，许周周喜欢听他下班边走路边说话，低声又性感的小奶音，尤其是在半夜。

可惜，许同学通常等不到厨师黄下班，抱着手机就睡着了。所以，黄景歈一般会自顾自说几条，讲几句有的没的，然后轻道一声：“睡觉了哦，晚安鸭！”第二天，许周周抱着最后一句“睡觉哦，晚安鸭！”，反复听一百遍。

拍黄景歈大概拍了一周，再补一个他拍广告的场景就可以结束了。每天来饭馆里报到，连不常在的老板都认识了他，还开玩笑叫他“许导”。

老板是个聪明人，不但免费提供许周周比员工还好的饭食，还另外的果蔬。暗自叮嘱他把自己招牌拍进去，一些不太好的镜头也拜托他不要拍，或者剪掉。

因为黄景歈在这里上班，许周周自然不会得罪老板，一一应下来。虽然他心里很讨厌这个穿着中山装挂着手串的男人，因为看到他对待员工不尊重的嘴脸。许周周身在富足人家，家人皆从商。但从来都是教他，勿欺软怕硬，勿媚上欺下，做人要有骨气傲气，但不能仗势凌人。

有时跟黄景歈说老板的“坏话”，黄景歈总笑他：“傻小子，别替我出头。我自己知道的，当他放屁就好了。”但心里又更亲近他几分。

自从网上得到答复后，厨师黄更加“勤奋”——对许周周更近保护照顾之能事，能帮弟弟做的事情，都想帮他做。小到给他买药擦药按摩，大到毕业论文，都想帮他出主意。说是他保护欲作祟，也许是对的呢，自己真的好喜欢这个弟弟呢。

许周周那群哥们都笑话黄景歈是袋鼠妈妈。自己家的老大变成袋鼠宝宝，自然不甘心，大跌眼镜，可袋鼠宝宝本人享受备至、乐在其中。

一桌吃饭，众人更是没眼看。大家对许周周的“声讨”已 “罄竹难书”：许某人懒到连虾子都是黄妈妈帮他剥好，放进盆里。吃什么菜，稍微多看两眼，黄妈妈就主动夹好给他放好。

从前许周周也从来是少爷派头，懒懒散散。所以，大家也不疑心有他，只是有人忽然说周少爷最近说话有点嗲。

上海话，嗲，是很微妙的一个词。“嗲”的用途很广，不但是指女性，也可指男性，也可以指某物很好很合意。“嗲”是一种软糯可口的感觉，但绝不甜腻过分。口齿留香，身心“适宜”。

“胡说八道，我一直很‘刚’好吗？”许周周横眉怒怼。

“那是，你对我们一向很‘刚’，包括现在。”孝正笑道。

“对啊，上次排练你骂我几分钟，我心碎到现在都没有恢复。”大树捂住胸口，控诉道。

“你对厨师黄从来不这样。5555……”

“蠢的要命，一个和弦分解都会弹错，不骂你骂谁？”

“上次黄妈妈喝醉酒靠在你身上，不小心把你挤到地上，他压在你身上，你都不骂他。”嬛嬛爆出“黑料”。（他压着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哎呀，看我说了什么，呸呸呸……许某人的心你不懂啊嬛嬛。）

许周周俊脸脸一黑，骂道：“你才黄妈妈，老子又不是他儿子。再说我扁你！”

“不公平啊，人好看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

“就是可以！”说着，许周周一脚踢过去，“啊！！”嬛嬛抱头鼠窜。

一粒小小的种子在心底角落发芽，开始微不可见，等有一天，它长成参天大树，无法撼动了。

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