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光划过,带着一抹鲜红。
傅岚生一怔,看到一点除了黑白以外的颜色,是令人惧怕的血色,却带着莫名熟悉的温柔,好像这时候傅岚生才从漆黑混乱的深渊里一点点爬了上来,他张了张嘴,下意识的想开口说些什么,嘴唇一翕一动,可这些时日他滴水未进,嗓子哑的发不出声,字句卡在嗓子眼,他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视线,不得不仰起头,才能看见面前人的脸。
殷玄沉默着,任由傅岚生仔细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开始没能认出他来,直到殷玄不大耐烦的发出一声轻哼,傅岚生下意识的一哆嗦,而后猛然挪开了视线。
殷玄轻笑了一声,出乎意料的将那匕首放回了傅岚生手中,捏着他的一根根手指头把龙鳞握紧。
傅岚生的指尖血色褪尽,白的像是未落地的雪,殷玄指尖微凉,傅岚生却仿佛被灼了,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他久未用力,这时候微微一动便酸麻的像被针扎过,轻轻颤栗起来。
殷玄带着点笃定的笑意,看着傅岚生明明偏过头去不理会他,手指却颤抖着握紧了龙鳞。
殷玄淡淡开口:“十溪城容氏茶庄,过去叫江氏茶庄,庄主江定波有一女,名为江千柔。江千柔为江家大小姐,才貌双全,嫁给青阳派大弟子容钧,次年诞下一子,名为容川。”
殷玄满意的看见傅岚生抬起头来。
他仿佛冷漠的说书人,说着与己无关的江湖事,接着道:“十年后,江千柔病逝,容钧将毕生武学悉数传于其子,而后自刎于江千柔墓前。江定波痛失爱女不再理会茶庄之事,容川少年父母双亡,却心性狠辣,去他府上妄图分羹的亲戚都被他一剑毙命。他父亲可是名扬天下的容大侠,谁知却有这么个儿子。”殷玄闻言轻笑了一声,在傅岚生不可置信的眼神里接道:“前些年,他又去向他舅舅寻仇,据说一家十三口人,统统被他砍了一根手指头,连他仅仅五岁的妹妹也没放过。”
“……不可能。”傅岚生瞪圆了眼睛,几乎是从喉咙里发出来的细微气音。
殷玄露出一个不以为意的笑容,心想若不是他爹给了他三十年武学叫人忌惮,武林人士怎么可能不要他给个交代,但这些他不打算同傅岚生讲,只淡淡道:“也是,小小年纪,没爹没娘,变成这样也不奇怪。”
傅岚生咬紧牙关,殷玄说这些事他通通不知,他习惯了依靠容川,他总觉得谈及往事会让容川感到难过,他惧怕容川露出脊骨,就好像在告诉傅岚生,他心里无所不能的容川哥哥也会脆弱,这让他害怕,故而总是避而不谈那些隐秘的故事。
即使他也曾在十溪城听见酒楼中的路人闲言碎语说起,他也不去问。
即使容川也曾对他恶意相向,但傅岚生早就刻意忘了容川对他的坏,这么多年下来,容川虽然冷淡,却给了他足够多的温柔,他绝不相信他的容川哥哥会这么残忍,傅岚生浑身都轻轻颤抖起来,忍不住低声反驳:“不会!……他不会这样!”
他声音哑的仿佛下一秒嗓子就会劈开,说出的话都像是在沙砾上摩擦,带出一道道血痕。
殷玄看向一脸不可置信的傅岚生,他毕竟是看着傅岚生长大的,少年的眼眸一向干净的如同清泉,这时却仿佛终于被俗世污染,变得浑浊,将他的心事显露无疑,殷玄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个笑容,他这一日笑的甚至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多,却叫傅岚生绷紧了身体。
“傅岚生,你是不知道自己梦魇时,有多少次叫着他的名字醒过来?你不必自欺欺人,倒是说说看他是个什么人?”
傅岚生眼皮一动,慌张不已,可还来不及分辨缘何,就听殷玄轻声开口:“你手上那把匕首,是定禅宗的宝物。”他说着,伸出手握着傅岚生的手指让他捏紧刀鞘,边道:“定禅宗那老东西软硬不吃,偏偏嗜酒,估摸着也是他给你换来的吧。”
殷玄轻笑了一声,随即接道:“又或者,是他杀了人家,叫人家不得不给?”
傅岚生咬紧了后槽牙,湿汗这时候又浮上了他的脸,却不是因为胸口的疼痛,而是殷玄的话。
因为傅岚生突然想起,容川哥哥是对他说过的,说他杀了很多人,那时候傅岚生以为他是开玩笑……但马上,傅岚生咬紧了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在心里唾弃自己,狠狠道:不可能,容川哥哥不可能,那只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傅岚生喃喃道:“他不会的。”
殷玄似乎也并不在乎傅岚生到底信不信,他只是又靠近了傅岚生一步,手指轻轻的探向傅岚生脖颈上的红绳,冰凉的指尖让傅岚生情不自禁的瑟缩。殷玄嗤笑了一声,勾出了那落在衣领下的红色平安扣。
殷玄的视线在龙鳞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回到那红玉上,他的吐息喷在傅岚生颈间,却叫傅岚生浑身发抖。
“这种宝贝,皇帝老儿都没见过,传闻是他容家传家之宝,兴许比那整个茶庄还要值钱,多少人觊觎,连看都看不见……可他送了你一块还嫌不够,匕首上还要给你再镶一块。”
“什么?……”傅岚生震惊不已,情不自禁的哑声道,容川当时拿给他,从未说过这块玉的来历……
殷玄见傅岚生一无所知,这时语气带着几分嘲弄和事不关己,又像是真正在做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辈,开口:“傅岚生,你说说看,他为什么对你这么好?”
傅岚生这些日子都不甚清醒,多时都沉浸在自己的臆想之中,这时候他皱了皱眉,干裂的嘴唇轻轻颤抖,有什么在混乱的大脑里试图理出一个脉络,容川哥哥……容川哥哥对他极好……为什么……为什么……
殷玄淡淡开口,仿佛扔下一颗炸药:
“他喜欢你,傅岚生你猜猜,又是哪种喜欢?”
傅岚生惨白的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的红,就像是一座白玉瓷器凭空多出几道殷红的裂痕,他心中大动,殷玄的话仿佛是带着倒刺的钩子,把沉淀在傅岚生记忆深处,那些被刻意忽略和忘记的东西一点点勾了起来,可又有些东西是极为矛盾的,容川虽然对他好,可傅岚生还是知道容川心里有些东西是不肯给他看见的,于是这么些年他也不敢碰容川心里的刺,他不要任何以爱为名的伤害,他惧怕容川表露出的任何一点脆弱和愤怒,他自我催眠一般告诫自己不去触碰,这让他觉得缺乏安全感,总担忧上一秒容川是温柔的笑着的,下一秒他就会变得冷酷无情不再理会自己。
这是喜欢吗?
傅岚生心脏紧缩了一下,就在这时那盘踞在他心口的母虫又开始吸吮他的血液,可这时候疼痛也只是让傅岚生皱紧眉头,从口中溢出一丝呻吟。
他满心满脑装满了殷玄的话,无暇顾及旁的。
容川哥哥喜欢我吗?
是那种喜欢?
就像罗明择娶亲的那种喜欢吗?
傅岚生心脏紧张的跳动,伴随着那母虫的啃咬,让他彻底从这段时日的昏沉中清醒过来。
疼痛让他眼中聚集起一片水雾,湿润的眼眸之中却藏着几分兴奋。明明分别不久,可好多记忆都因这段时日的疼痛而模糊,傅岚生无法给自己答案。可他心头竟然隐约感到高兴,有个念头蠢蠢欲动,如果容川哥哥真的喜欢他,肯定会来救他的……这仿佛重新给他点燃了希望。
然而殷玄并不给他机会去想,仿佛知道他所想,这时候嘲讽的压低了声音:“不用你等他来救你,我拿着你这块玉去寻他,他会不会来?”
他说着,指尖一动便将那块平安扣从傅岚生脖子上扯了下来握在手里,语气有些许贪婪,接道:“虽说我养了你近二十年,不过好歹他承了他爹三十年的功夫,估摸着比你管用。”
“别!”傅岚生惊道,他看着那块被殷玄收在衣袖之中,情急之下一眨眼,已是泪流满面,他怎么就忘了,殷玄不会放过他的。他突然不希望容川来救他了,傅岚生恳求道:“师父,我听话,我求求你,还给我,别找他。”
殷玄也像是未料到这个他捡回来的小孩竟然这么在乎那个容公子,他本是试探,想让傅岚生乖乖听话,若是他不被拿捏,殷玄也有别的法子,未料到这块红玉竟是这么好用,便径直收了起来,只对傅岚生道:“你乖些,我自然不会去找他麻烦。”
他的视线在傅岚生脸上略作停留,那位雪茗公子对这小孩的心思无需再猜,只是傅岚生……殷玄露出一个有些嘲讽的笑容,他怎么养了这么个有情有义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