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夸奖他幼时常常听闻，后来旁人跟他身份悬殊，这种轻佻的话总要掂量掂量，于是他已经很久没听过了。如今这么一句话猛然听见，有那么几分调戏的意味，令容川的心骤然一沉，他下意识的蹙眉，却不知道傅岚生脑子里在想着什么，只得置若罔闻。

傅岚生就在这时伸手抚了过来，他想按平容川皱起的眉头。

然而他手掌附了过来便遮住了容川的视线。

容川那颗本就下沉的心又一下缩紧了，傅岚生指尖温柔，却令他的面容甚至有一瞬间失措，容川一把擎住傅岚生的手腕，脱口而出低呵道：“你做什么！”

这小孩是越发无法无天了，轻佻的话张口就说，对他动手脚也是肆无忌惮，一点分寸也无。

容川皱了皱眉，因着傅岚生的触碰而觉得痒，然而他侧过头看着一脸天真茫然的傅岚生，闭了闭眼，便无奈的觉得这瘙痒是钻到了他心里。

傅岚生什么都不懂。

他抿了抿嘴，看着傅岚生道：“出去。”

然而傅岚生这几年下来，摸清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这会儿不是真的生气，便愣是手放在身后站在原地没动一下。

容川余光一瞥，知道他没走，便又涌上深深的无力，他自我反省，这些年他当真未对傅岚生说过几个不字。

将他的无可奈何看在眼里，傅岚生也感到不解，他不知容川为何置气，便自然的解释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突然觉得，容川哥哥你这么好看，总板着脸可惜了。我以前夸你功夫好你也会开心啊……”

容川看着傅岚生，心知他确实是在借着这话寻自己开心，却仍是一脸坦荡，笨拙而真诚，哪有半分调戏意味，他还能如何责备？这不过是小孩同他开的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只想看他笑一笑。只有他藏在言不由衷的舌头底下，藏在他敛眉低头的眸子里，净是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不得已，容川脸色阴沉，吞咽下沉甸甸的臆想。

而后他开口回应傅岚生：“我不像你，成天傻乐。”

傅岚生这会儿哼了一声，不满容川这么说，挠了挠后脑勺，扔下一句出去堆雪人就跑了，反倒是他先置气走了。

容川无奈，透过书房的窗看见白雪之中的傅岚生的背影，他想他是对傅岚生太好了，这风筝的线都忘了到底在谁手里。

傅岚生驾轻就熟，两个手掌合十，搓出一个小球而后放在雪地上推着走一会儿便有了手掌大，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傅岚生抬起头，便看见容川一手拿着他的斗篷站在他面前。

“穿上。”容川淡淡道，然后接道：“我有事出去一趟。”

傅岚生闻言就顾不得那雪球了，站了起来问道：“去哪里啊？我也要一起！”

他才回来，是巴不得时时刻刻都呆在容川身边的，赌气只是个出来玩的借口，他心里知道容川在书房里头才踏实。

然而容川摇了摇头，让他接过衣服：“你在家里呆着。”

傅岚生泄了气，他知道凡事容川回绝的他问过一次就不可能改变，于是只好追问道：“那你回来吃晚饭吗？”

容川犹豫了一下，顿了顿道：“不必等我。”

“容川哥哥！”傅岚生在他身后开口。

容川脚步一顿，扭过头来，傅岚生在他身后抱着衣服，一字一句，全是依赖：“那你早点回来啊。”

容川没再回应，转身就走。

他是去赴罗明择的约。

罗记绸缎庄的小公子，已经定下了一门亲事，估摸着年后成亲，年前邀了容川一聚。

本来他带着傅岚生去也无妨，但容川怀着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想听见傅岚生问他“那容川哥哥什么时候娶亲？”。

容川从轿子上下来的时候外头又下起了雪，零星的几片雪花落在他肩头还未来得及融化就被冷风吹落，天又暗了下来。

广琼楼的一字号包间里，罗明择见到容川起身迎了过来：“来了啊。”

“嗯。”容川应了一身，瞅见罗明择这大红绸缎衣裳，眼皮跳了跳，好在是看在他好事将近的份上嘴下留情，没多说。

反倒是罗明择看见他的神情笑道：“得了，我这又是惹了你不痛快。”

他这么一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容川便也觉得这红的熟悉又别扭，眉头微皱道：“太艳。”

“我喜事将近，心情好，就爱这大红大紫，你且忍忍吧。”罗明择饮了一口茶，眼眸瞥见容川常年不变的白衣，这会儿话题到了，他想那事毕竟过去好些年，便开口道：“我说，你什么时候换点带色儿的，绸缎庄年后有一批新料子，其中有几匹青的和月白，我给你留下？”

容川不置可否，倒了一杯茶，而后抬起头看着罗明择，今日本就是来等他细说。

“是城南枫桥边上裁缝店的小女儿，我上月初路过就进去瞅了一眼，就看上了。”罗明择是整个人喜气洋洋，回忆起不久前的事都满面春光。

容川抿了抿嘴，吞下舌尖的一句那她是不是喜欢你，而后淡淡道：“能嫁给你，想必她也是愿意的。”

这世道，女子身不由己，世人眼中能嫁给罗明择，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是啊。”罗明择偏过头看一眼容川，知道他心中不屑，然而他自持真爱，自然要为自己解释：“她爹娘高兴极了。不过我不是要她嫁到我罗府做妾的，我要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把她娶进门。”

容川这才微微讶异，他淡淡感叹：“你这架势气派，倒也难得。”

罗明择闻言，到底是初坠爱河，逮着人就不住分享，哪怕面前是个不怎么给他回应的人。

“你是不知道哪种感觉，我进门的时候她在后头绣花，抬起头刚好看见我，风从后头吹起来挡在她前头的纱帘，就那一眼，我就觉得这姑娘我定要娶回家！”

罗明择信誓旦旦，容川沉默不语，他一面想这算不得什么，一面又确实是在为朋友感到高兴。

但他面色确实不易看出欣喜，因此罗明择也难免有些失望，啧了一声，无奈道：“是了，说了你也不懂，你这样的，真不知道你能喜欢上个什么样的姑娘，甭说姑娘了，我们几个跟你交情算是不错，也没见你对谁多待见，不过我可不信，你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大罗金仙，兄弟我马上成家了，你就说句实话，这么些年，有没有对谁动过心？”

容川抿了抿嘴，几乎失笑，而后他在罗明择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

喜欢吗？

有人一见钟情，万千情绪在一瞬间轰然炸裂，那是轰轰烈烈。但容川的心思一向如同百丈深潭，哪能轻易泛得起涟漪，他低下头，神色掩藏在饮茶的动作里，无人知晓。

回家的时候，雪仍下着，容川掀开轿帘，雪花落在他肩头，也落在眼前人的发顶。

“你回来啦！”

即使心知肚明傅岚生有多粘着自己，容川还是对傅岚生捧着铜炉坐在门边等着他感到惊讶。

容川垂下眸子，看他脚边堆起的雪块，知道他是等了好一会儿，而在他身后，管事和一众仆人都挨个站着，容川在心里失笑，心想傅岚生他是真心实意的要等，倒是苦了旁人大冷天的候在外头陪他。

他穿着红衣，衬着头顶的红灯笼，都快不知到底谁更喜庆。

容川点了点头，伸出手自然的牵住傅岚生，轻声道：“回来了。”

如果非要说，藏在百丈深潭之下，也许就是一抹红，冬天苍茫雪色中的那一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