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厚重的积雪融化后滴滴答答的在地面上晕开一圈水洼，收了剑，容川一步跨过那湿地，到底还是不染纤尘。

屋内仆人早已烧好了水、磨好了墨，容川捻了一小撮茶叶至杯中，倒入滚烫的开水，冲开的茶香顺着蒸腾的热气蔓延开来，他眯了眯眼睛，鼻翼微动，勾了勾嘴角。

容川在椅子上坐下，抬眼看向掀起幔帐的镂空的雕花窗，窗外仿佛因着雪化成了一幅雨幕。

他放下了茶盏，提笔沾墨，又在砚台上捋顺了笔尖，这才落笔。

他在勾勒窗外的院景，树皮斑驳却苍劲的槐树，铺着鹅卵石的甬道，周遭的院墙。

一笔一划，是他的家。

容川放下笔，拿起茶杯喝了口茶，茶已渐凉，苦涩越发明显，他皱了皱眉。

这院落，其实江千柔也画过。

又不止是画过。

江千柔摹过这棵槐树在四季的不同姿态，晕染过盛夏层云密布的天空，绘过朝夕的彩霞，也精描细写过容家父子二人的面容。

容川看着面前宣纸上死板的院落，眼里似乎又要聚起一层冰霜。

他画出的是这院子的形，却画不出这院子的魂。

不过好在当他放下茶杯之时，余光又不禁瞥见放在案台上的月影扇和悬挂在扇尾的小小一枚赭色的扇坠。

傅岚生。

到底是个念出口就会情不自禁勾唇浅笑的名字。

于是再提笔时，容川在槐树下勾画了一个小人。

他抿了抿嘴，又在笔尖沾了一抹胭脂，将小人的衣裳染成了红色。

这样再看，倒像是院里真有个小孩在那背对着窗户玩闹，仿佛随时会回过头来唤一声容川哥哥。

一幅画结束，茶也刚好喝完，镇纸压住了宣纸的顶部，容川顿了顿，看着自己画的这幅水墨，略微有些晃神。

前些时日路途奔波还未察觉，从定禅宗回来这几日闲在家中，他不得不承认日子确实有些无趣。

过了几日，罗明择邀容川广琼楼一聚，容川应了。

不愧是绸缎庄的小少爷，罗明择一身锦绣图纹的翠绿丝绸外衫，惹了不少人注目，就连容川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不过旁人是觉得罗明择一身贵气逼人，容川却是满脸不屑隐藏的鄙夷。

罗明择给容川倒了茶，推着杯子过去，忍不住道：“瞧瞧你那脸色，我是哪里惹了你容大庄主不痛快？”

容川抬了抬眼皮，将他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直将罗明择看得头皮发麻，容川才挪开视线，拿起茶杯，淡淡开口道：“一月多不见，还不知道你何时变的孔雀。”

说完，容川倒是接着饮茶了，罗家少爷教养和情谊都摆在那，压在舌尖上的那句你一年四季皆着白衣，也念及容川父母双亡而咽下了，所以罗明择不满，也只是反驳道：“这是春天到了，你都不知道挑些带色儿的穿。”

说到这里，他也想起来上次见面时容川家里那个有趣的孩子，虽然不怎么说话，看样子粘容川也粘得紧，一双眼睛倒是衬着红衣，生动活泼的很。罗明择便也问道：“上次那小孩呢？怎么在家里没跟着你出来？”

提起傅岚生，容川面色未变，只道：“走了。”

“走了？”罗明择不解，他还当那小孩是容川养在家里的侍童。

“他本就不是十溪城人，阴差阳错被我带回去住了一阵罢了。”容川解释道。

只是说完，容川也微微蹙眉。

罗明择见他不愿再提，便也不勉强，转而道：“你府上里就你一个人，若是觉得孤单，再挑个年纪小懂事的做个伴就是了，这事我也可以替你留意。”

容川却抿了抿嘴，皱眉道：“不必了，麻烦。”

话是这样说，容川闭了闭眼，倒是想起临走那几日傅岚生哭着跟他说一定会回来找他的模样，一双眼睛红的像玛瑙。

想起送傅岚生回永州的车夫说那小孩一定要他带话回来，说容川哥哥他会再来的。

但即便如此，容川也不信傅岚生会回来，小孩儿说的话不作数，若是当了真就是他容川犯蠢了。

因此送走了傅岚生，他就没想过等着傅岚生再来，带回傅岚生本也是意外，他没有兴趣再找一个所谓的替代品。

“你啊，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好。”罗明择习惯了容川的油盐不进，顿了顿，想起他罗家倒是人丁兴旺，却也有自己家的烦心事，忍不住道：“不过清净也好，我家里人多，扰人的事也多。”

容川回来的这几日也听说了罗记绸缎庄的事，问道：“我听说最近不少人到你府上说亲了？”

罗明择上头还有个姐姐，大他一岁，如今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罗家长女容貌秀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才过完年，说亲的媒人就一个接着一个。

“就连你也知道这事了？”罗明择感叹了一句，接道：“是啊，毕竟也到了年纪，来说亲的人不少，就是还没有个看上的，大多是想借着我罗家做买卖的人。”

容川点了点头，也理解这个情况。

罗家想找个乘龙快婿，要门当户对也不是那么容易。

“要不是我知道你的性子，也觉得你其实是个做我姐夫的好人选，容家家大业大，也不用担心我姐姐嫁过去受委屈。”罗明择悠悠的开了口，不过说着说着，就随着容川脸上的神色住口，他叹了口气道：“我也就这么一说，着实是最近被这亲事弄得心烦。”

容川摇了摇头，仍然不太喜欢罗明择方才的话，他自己的性子自己清楚，冷淡冷漠都不贴切，压在他肩上的事太多，早把他变成了一个冷血冷情的怪物。

这日后来罗明择又跟容川聊了些别的，说等他姐的亲事定下来，多半也就轮到他了。

他说也不知道自己想不想娶亲生子，话本里那些情情爱爱的还没切身体验过，总有些遗憾。

罗家这位少爷，还是个纯情的主。

这也是为什么十溪城不乏富家子弟，却只有罗明择成了容川的朋友。

十溪城的纨绔子弟，他们这个年纪的，有不少已经开始了狎妓嫖娼，起初也有人叫着容川一起，但容川看不上他们。

他嫌弃他们又蠢又脏。

他穿惯了白衣，眼里越来越容不得一粒尘一颗沙。

回去时天已经黑了，街上的客栈酒馆都点上了灯笼，火光摇曳，映着红色的油布，容川脚步一顿，觉得眼花了，仿佛看见傅岚生的身影。

却到底是眼花，并没有小孩追着他叫他容川哥哥。

心思和念头都不太受容川控制，即使他内心焦躁，不欲让自己对傅岚生有丝毫想念，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多月过去，他时常想起那孩子。

傅岚生。

容川摇了摇头，未意识到自己无奈的勾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