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傅岚生的动静,容川也坐了起来。
四更天,冬日的太阳起的晚,屋外还是阴沉沉的。
“做噩梦了?”
傅岚生揉了揉眼睛,点了点头。
容川手上又聚起温热的内力,附在傅岚生后颈上。但容川也没完全清醒,此时仍半合着眼。
傅岚生扭过头,看着容川半闭着眼的侧脸,感觉后颈的温度源源不绝的顺着脊柱向整个后背蔓延开,他伸手扑进容川怀里,拉着容川重新躺下。
傅岚生蜷缩在容川的怀里,脸枕着容川的手掌,傅岚生最喜欢这样睡,容川温暖的掌心会捂热他冰凉的耳朵,酥麻又令人安心。
但傅岚生闭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噩梦,他听着容川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他又想起来几年前他问殷玄,为什么照顾他的下人都是哑巴,殷玄对他说过的话了。
“我怕他们不懂事,所以提前割了他们的舌头。”
看出年幼的傅岚生眼中的畏惧,殷玄轻笑着,甚至摸了摸傅岚生的脸:“不过只要你听话,我不会割你的舌头。”
傅岚生把脑袋彻底埋进了容川的胸口。
今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傅岚生一直清醒着,直到感觉天一点点亮了起来,容川也醒了,迟疑着抽出了自己的手。
傅岚生缓缓睁开眼。
“醒了?”容川坐了起来。
“嗯。”傅岚生躺在里面,看容川穿上外衣。
“醒了就起来吧。”容川说道。
“嗯。”傅岚生应着,但仍然没有动作,只是看着容川背对他穿靴,而后走出房门。
傅岚生胳膊在被子底下摸着容川留下的那点温度,他闭了闭眼,直到感觉被窝里又冷了下来,他才坐起来,穿自己的衣服。
这时候管事的领着仆人进来,朝傅岚生微微低头:“庄主让我们来替小公子打包要带走的行李。”
傅岚生用帕子抹了一把脸,心情有些低落,应了一声,抬头问道:“容川哥哥呢?”
“庄主在院中练剑。”
“哦。”傅岚生应道,披着外衣出了门。
屋外的雪被仆人扫过,堆在墙边,只余树下的那个雪人。
傅岚生拿了个糖芯馒头在屋檐下的台阶处抱膝坐下,他其实不太明白为什么容川哥哥每天都这么努力的练剑,还读很多书,明明他已经很厉害了。
这样一想,他抬头看着容川,更觉得佩服。
管事的不知何时泡了一壶热茶放在傅岚生手边,于是等容川练完剑,傅岚生就仰起头问他要不要喝茶。
容川抿了抿嘴,点了头。
傅岚生便蹲在台阶底下,像只猫,倒了杯茶转过头递给容川。
“走吧,去逛庙会,在外面吃饭,晚上还有灯会。”容川收了剑,缓缓道。
“嗯!”傅岚生点了点头,接过茶杯,放回了台阶上。
容川瞥了一眼:“就放那儿吧,一会儿有人会来收。你跟我回屋,再添点衣服。”
往年容川是从不来庙会的,他不喜欢这样嘈杂吵闹的地方,更愿意独自一人呆在容家的高台之上。
不过他知道傅岚生喜欢,临走前,也愿意随他。
庙会上人头攒动,比十多天以前傅岚生自个儿来的时候人要多上许多。
一路上卖小吃、年画、爆竹还有各种小玩意的摊贩各式各样,傅岚生拉着容川,一会儿功夫就搜刮了不少,有纸糊的风车,风一吹便骨碌碌的转,还有陶土做的小狗,模样逼真可爱却只有一个手掌大,傅岚生还买了一串糖葫芦,边吃边看。
有一圈地方围了许多人,傅岚生又拉着容川往那边走。今日容川出门带了两个仆人,有他们开路,倒是不会太挤,但这处卖艺的周遭着实是人太多,容川皱了皱眉,在一个人少的树下停了下来,只道:“你过去看,我在这等你。”
傅岚生迟疑着,容川又道:“叫下人跟着你,一会儿看完他们会带你来寻我。”
身后不远处又传来喝彩声,傅岚生心里痒痒,面上万分纠结,担心和容川走散,但容川哥哥这样说,应该是不会有事。
傅岚生抬起头再次嘱咐:“那你不要走,我看完就回来找你!”
“嗯。”容川应下,看着下人跟着傅岚生挤进围观的人群之中,眯了眯眼睛,收回了视线。
这处虽是庙会的外围,却也是人来人往,容川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不言不语,傲雪凌霜,就如同玉树琼枝一般,不少人看见这么个衣着不凡、身姿挺拔的年轻人都多看了两眼,目光上移,再见他模样俊俏,更有人情不自禁,直勾勾的视线便锁在了容川身上。
容川本是半闭着眼休息,耳畔是嘈杂的喧闹声,他兀地睁开眼,手中的白玉扇子刷的一声展开,一时间他周遭的温度仿佛都因着这一个动作更冷了些,容川抬起头,凌厉的眼神逼退了打量他的视线。然而仍有人低着头快步走远,却又忍不住再回头瞥一眼。
容川抬头望去,不远处的人群仍时不时传来叫好声,他微微蹙眉,一把合上扇子,脚底一顿,却到底是没离开。
过了一会儿,傅岚生的身影从人群中重新钻了出来,他看见容川还在原地,露出一个笑容,小跑过来道:“容川哥哥!”
容川抬眼问他:“不看了?”
“嗯!我怕你等的无聊!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傅岚生走在前头,东瞧西看,几乎每个小摊前都要驻足一会儿,容川朝下人开口:“跟着。”他自己却是落了傅岚生一步,跟在后头,只见傅岚生每走几步,都要回过头来确认他还在。
傅岚生又变的小心翼翼,哪怕容川只是悄悄改变了一点点,也能被傅岚生敏感的察觉。
容川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这位少爷!您行行好吧!”
街角处,傅岚生猛的被人叫住了,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回过头,看见一个年纪同他一般的女孩,头发散乱,面上还带着泪痕,目光再移,便看见那女孩身旁还跪着一个年纪更小些的小男孩,神情呆滞,像是个痴儿。
但令路人皆掩鼻绕过的是那女孩身后的一卷席子,裹了个人形。
傅岚生虽然从未见过,但也知道那席子里放的不是个活人。
这样的日子,摆了个尸体在路旁,着实晦气。
那女孩看见傅岚生回头,不知怎么做到的,下人还来不及推开她,她就跪着扑了过来,啜泣着抱住了傅岚生的腿:“少爷您行行好吧,我娘突然死了,家里就剩下我和我弟弟,没钱给娘下葬,您行行好!让我娘入土,我给您做牛做马!……呜呜……”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下人便伸手拉开了她。
“呜……少爷啊!您做做好人吧!”
傅岚生心里一惊,面露难色,下意识的回过头去找容川,就见容川也皱着眉,面色发冷。
“容川哥哥……”傅岚生喃喃开口,那女孩哭天抹泪的动静还在耳畔,傅岚生不知所措,只得看着容川。
他觉得他们实在是可怜,这样的好时节,没了娘不说,还要卖身来葬。
那女孩见傅岚生停下脚步,也知道他或许是愿意帮忙,更是叫的大声。
“少爷啊!您行行好!”她甚至一边哭喊一边一下下的给傅岚生磕头。
容川只是静静地看着傅岚生,并不开口。
傅岚生咬着嘴唇,往那女孩跪着的地方走了一步,但许是刚才被那女孩扑了一下心有余悸,仍隔着一段距离,他问:“你……要多少银子下葬……你娘?我……”傅岚生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他身侧的容川,这才迟疑着接道:“我可以给你一点。”
容川看着那小姑娘摇了摇头,眉眼间的神情又变得冷漠。
那小姑娘哭着说:“就算我葬了我娘,这天气我跟我弟弟也活不下去了……您行行好,收我做您家里下人吧,我虽然小,但手脚很勤快,可以做很多活,我弟弟……我弟弟虽然傻,可是总也能做点体力活……”
傅岚生闻言面露难色,只道:“我不是……我……”
许是仆人跟在他身后,这女孩就误以为他是谁家少爷了,傅岚生张了张口,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自己明日就要走了,容家更不是他说了算,他无法做主让容川收下她,傅岚生有点难过,只能从怀中钱袋里取了一小块碎银。
傅岚生咬了咬牙:“你把你娘葬了吧。”
说完,傅岚生站起身,情绪显然有些低落,于是下意识地去拉扯容川的手,轻声道:“我们走吧。”
容川却有些惊讶傅岚生竟没要帮她,不过傅岚生若是开口要他收下,他多半也是会拒绝的。
容川实在不是个有怜悯之心的人。
只是手心里还握着傅岚生的手,容川微微低头,还是慢慢收拢了手掌。
他们走远了还能听见那姑娘“少爷少爷”的叫。
直到转过一条街,仍是挂灯结彩,鼓吹喧阗,热闹非凡,傅岚生闷闷不乐,拉着容川,还是没忍住开口:“容川哥哥,如果没人……没人收下她,会怎么样啊?”
容川料到傅岚生心软,抿了抿嘴,他本想说,卖身为奴不可,那便只能卖身为妓,连带着她那个痴傻的弟弟一起进到青楼里,如果她愿意丢下她弟弟,估摸着还能有条出路,如果不愿意,又有谁会赎身顺道还赎个傻子,一辈子也就注定了。
但到底,他对着的是傅岚生,容川沉吟道:“她若想活,也总有办法。你跑堂那几日不也挣了几十文么?”
他却是一字不提,傅岚生不求吃住只帮忙端茶倒水,怎么能相提并论,再来这世道男女不同,更何况那小姑娘还带着个傻子拖累。
“哦……”傅岚生点了点头,觉得也是这个道理,但他顿了顿,还是问容川:“那一会儿我们回去,如果他们还在,我能不能再给他们一点钱?”
容川嘴角微微扬起,淡淡道:“随你。”
好歹傅岚生现在也是资产近五十两的“富家子弟”了,早不是只有七个铜板的穷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