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川领着他去了院里的轩室,傅岚生在匾额下驻足,问容川写的是什么。
容川也知道傅岚生因故还未习字,回道:“百蕙轩。”
“写的真好看。”傅岚生喃喃道。
容川一笑置之,只道:“你都不认得,也知道好看?”
“好看就是好看啊!”傅岚生撅了嘴。
仆人早已在屋内熏炉里点了炭火,容川领着傅岚生进了屋,在一烤炉边坐下,这才道:“蕙质兰心,是我爹为我娘题的。……你若想学,日后我教你。”
容川目光微垂,倒了两杯茶,递了其中一杯给傅岚生。
“好啊。”傅岚生双手捧着茶杯,一个劲儿的用眼睛看容川,连容川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傅岚生这才小心翼翼的问:“容川哥哥,你家只有你一个人吗?”
他先前也问过,只是容川并没有回他,这一回,容川倒是顿了顿,点了点头,他是云淡风轻,傅岚生却皱了眉,还完全是孩子模样的一张脸皱起眉来像个假大人,平添了几分滑稽,但他认真极了,后悔自己失言,磕磕巴巴的安慰容川:“我也没有爹娘……容川哥哥……但是以后你还有我呀。”
容川扯了扯嘴角,抬眼看他,反问道:“不是说过了年你就得回永州么,现在就敢跟我承诺了?”
是了,傅岚生跟他提过自己无父无母,他师父捡了他回去养大,未曾缺他吃穿,还教了他轻功,傅岚生是趁他师父闭关,偷溜出来玩的,算一算时间,过了年就该回去了。
倒是由不得容川留不留人,傅岚生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十溪城。
傅岚生没料到容川突然提及这事,一时哑口无言,顿了顿还是坚持道:“那我也会回来找你的。”
他说完,见容川显然未将这话放在心上,一张脸神色又隐隐要变成冰块,便睁大了眼睛,看着容川,一字一句认真重复道:“容川哥哥,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容川抬眼看着傅岚生,却仍是没回话,只转移话题对傅岚生道:“今天烤鹿肉,你以前定是没吃过。”他说完,朝一旁的仆人打了个动作。
傅岚生闻言顿时有了兴趣,就见仆人端着烧热的炭火,放在了烤炉之中,又端了几盘用竹签串好的肉串,架在了烤炉之上。
这一会儿,肉香便扑鼻而来,傅岚生瞅着那冒油的肉串,眼神发亮,直砸吧嘴。容川在一旁见了,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
一顿烤鹿肉吃的傅岚生嘴角全是油,吃完还连着打了几个饱嗝,想是满足的很,他毫无坐相的瘫在椅子上,问容川:“哥哥你下午做什么呀?”
“读书。”容川淡淡道。
“噢……”容川一读书,便是没有两个时辰不会结束,傅岚生失望的哦了一声,又跟容川说道:“管事伯伯说下午要去庙会买些东西,我能不能跟着一起去啊?”
容川一愣,点了点头:“去吧。”听他放了行,傅岚生这边一声欢呼,显然高兴的很。
容川便又道:“说了要教你习字,明日下午开始吧。”
傅岚生脑袋又耷拉下来了。
只是这第二日,却到底没读成书,傅岚生一吃了午饭便又跟容川撒娇要去逛庙会,小孩没见过世面,将前一日见闻说的天花乱坠,眼巴巴的瞅着容川,容川到底还是应了。
于是过了一会儿,一架四人小轿便又晃悠着从容家出去了。
容川在院里最高处的亭子里读一本厚重晦涩的古籍,不经意间指尖碾过一片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他放眼望去,这院落风景再好,却也比不得庙会的人潮涌动,张灯结彩,鼓吹喧阗。
容川喜静,傅岚生却是喜欢热闹的。
这一日回来,傅岚生更是激动,连沐浴时泡在桶里,隔着一面屏风和层层纱笼,仍念念不忘卖糖葫芦的爷爷塞给他的糖块,跟容川喋喋不休的说着那舞龙舞狮的戏班子身手了得,末了又加上一句说肯定没有容川哥哥功夫好,说的容川在屏风外面哭笑不得。
傅岚生又说排的那出戏是个书生苦读赶考,头悬梁锥刺股,他又问容川读书是不是当真这么苦,那为什么还要读书。
容川抿了口茶,闻言一怔,他读书跟普天之下的绝大多数书生都不同,他们是为了改变命运,为谋官,为光宗耀祖,又或者心怀理想,为了对这个国家有所贡献,胸怀远志,因此勤奋苦读。
但容川并非寒窗学子,他也并不想谋官。
容川若有所思道:“我娘亲很喜欢读书。”
江千柔为江家大小姐,江定波的掌上明珠,更是举世瞩目的才女,她并不像这世道的绝大多数女子那样精于女工,容川对她母亲十分深刻的一个印象就是她总捧着一本书,眉如远山黛,开口便是诗。
那时候江定波经营着江南最大的茶庄,藏书之丰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比拟,江千柔把容川搂在怀里,并不仅限于三百千千,她同容川讲春秋风雅,讲君子如兰,讲孙武所著何为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兵法,讲忧国忧民、心系天下的读书人,讲战场上一夫当关的英雄,讲江湖中的儿女情长,却也讲话本里所写花街柳巷中流传的风流韵事。
容川淡淡道:“她去世之后,我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便只能看书了。”
然而江千柔教他这世道苍凉,仍要心怀善意,容川只习得前半句,江千柔就走了。而后他独自一人读书,却发觉大多是行善之人不得善终,贪官污吏总是杀不尽,所有故事的结果都仿佛早已注定,的确是世道苍凉。
“那我明天跟你学了字,就也能自己看书了!”傅岚生未能看见容川低垂的眼睫,隔着一扇屏风,自顾自道。
可等不及容川回应他,傅岚生便又哀叫了一声,道:“可是我还想去庙会看那书生有没有考上,看戏的婶婶说考不上,可我觉得他都那么努力了,肯定能考上的吧!”傅岚生顿了顿,脑袋转向了屏风,正趴在桶边缘,央求道:“我能不能明天看完再跟你习字啊?”
容川无奈的摇了摇头,喝了最后一口手边的茶,只道:“洗干净了就出来,一会儿水冷了。”
说完他便提着茶壶走出了这间暖阁,傅岚生应了一声,知道他是准了,脸上被热气蒸的发红,笑嘻嘻的从木桶之中爬出来穿衣。
他就知道,容川哥哥最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