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你难道看不出,秦明莺对那知偃言听计从、百依百顺,让区区男宠将她当个傀儡摆弄,十足可笑。”太华夫人忽然想起什么,抿唇笑道,“捉住你的好徒儿,诱使你进群玉山,不就是那个瞎子的主意?如何,先生想不想杀了他,好出这口恶气?”
“我要杀知偃郎君,就必须得向娘子求助罢?”归海沉虹慢条斯理地拢了拢衣襟,“那么我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太华夫人笑道:“真是个聪明人。我就直说好了,帮我杀掉秦明莺。”
“娘子武艺精深,尚且不能杀害西王母。我一个双腿已废的残疾,又能做什么?”
“我并非杀不掉秦明莺,只是没有理由杀她。她母亲秦苏叶德高望重,即使她无能懦弱,但是冲着她母亲的面子,阆风苑就没人肯动她。若是我杀掉秦明莺,可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被阆风苑追杀到天涯海角啦。”
“换我来做,被追杀的就是我了。”
太华夫人笑道:“先生既然是当世第一神机师,还会畏惧阆风苑么?此时龙游浅滩,不过是爱徒心切一时不慎被骗,且由我偷偷寻来刀具给你,你便能轻易脱困。日后若有人想杀你,我替你压下来便是。”
“所谓当世第一,不过是谬赞罢了。我只是个凡人,很怕触怒仙女,落得死无全尸。”归海沉虹向后躲开,避免与太华夫人肢体相触,“所以娘子的提议,我恐怕不能接受。”
太华夫人脸上颜色变了又变,最终从胭脂盛妆中透出一股气恼的青色来:“好啊,好,镜湖先生看着聪慧,脑袋里塞的却是一团浆糊。你不接受我的提议,那就继续困着罢,那知偃可不是省油的灯,我倒要看看你手无寸铁,能在他手中熬过几天!”
归海沉虹微笑道:“总比落在娘子手里,做个呼来喝去的面首活得长久。”
太华夫人冷冷一哂,拂袖离去。她抬脚便踢到醉倒在地的区百川身上,不由怒道:“但看你宁可被这黄口小儿磋磨,也不肯开口说真话的时候,我就该明白你是个傻子。”
“我说的都是真话,哪里有假呢?”
太华夫人哼道:“也就这傻子相信自己当真是皇室子弟,你分明知道,他不过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寻常孤儿罢了,早死的倒霉爹娘不是农户就是市井小民,哪有那些离奇的身世。”
“他既然中了傀儡吊线,信你们多过信我,我辩解也无用。”归海沉虹笑道,“娘子若真想帮我,不如帮我拔了他身上的吊线。”
“方才敬酒你不吃,如今便只有罚酒了。”太华夫人剜了他一眼,趾高气扬地跨出门去。
归海沉虹叹了口气,试图俯身将区百川搬上床来,但他下身不能动弹,指尖始终离地上躺着的酒鬼有那么丁点距离,无论如何都够不到他,只能作罢。
虽然搬不动人,他也没闲着,亲自动手翻箱倒柜。其他的木箱够不到,他能翻的只有区百川床头的暗格。除却几本巧术手记外,暗格内只有一方深色的棉布,静静躺在抽屉最底下。
这块布平平无奇,就是市井间最便宜结实的那种布料罢了,连花纹都无一条,只有角落用粗粗的针脚绣了个“区”字,又因年岁久远黯淡褪色,只怕一文钱都卖不得,却被区百川珍而重之地藏在床头。归海沉虹冥思苦想半天,总算想起了这是何物。
这原本是一张襁褓。
他在血流成河、烟尘障目的废墟中捡到区百川的时候,后者就躺在这张简朴的襁褓里,睁着圆且明亮的眼睛,对四周的危机四伏一无所知。
那时章阴公主抑郁成疾已久,终于如她所愿撒手人寰,去泉下与兄长夫婿相会,只留下归海沉虹一个。他那时只有十三岁,正是不甘寂寞的年纪,也不太懂得母亲的苦心。他偷偷溜下山,一路走到南郡,想见见书中说的比天还难的蜀道。
最好再折一枝无忧花,带回去栽在镜湖居,等它散得满山花香。镜湖居的檀香太沉朽粘腻,他并不喜欢。
可是他没有还没有折到无忧花,先撞上了南遂屠城的惨状。南郡的几座边陲小城,盛产月滴子,怀璧其罪,一夜之间便被夷为平地。归海沉虹到时南遂刚刚撤军,没能赶上救他们,只来得及从倒坍的民居房檐下,捡到全城唯一幸存的人。
一个被藏在水缸里的,不足百天的婴儿。
他的父母或许已死于南遂机甲的屠刀之下,或许葬身于火海,留给他的只有沾满带血手印的一张襁褓,藏在岌岌可危的着火的房梁下、随时可能覆灭的一方安身的天地。
这块襁褓,便是他们惟一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