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隐了又探头,明了又灭。
倏地,在那处变换扭曲的黑暗里,有一丝颤动。
窗开了。
杜兰特做了个梦。
那时候人们还不会叫他唐·杜兰特,毕竟他还只是个可怜虫,上面还有两个正直高尚的兄长。
梦中只有十岁的那个杜兰特一直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走廊上茫然地行径着,在他终于看见了一丝光亮的时候,他醒了过来。
是个噩梦。
他很肯定。因为他知道走廊尽头是什么——或者说,他知道那里有谁。
可能是白天的时候艾莎又和他提起了她母亲的事导致的,他从来很少做梦,真是令人不愉快的意外。杜兰特起身,从抽屉柜子里翻出一盒还未拆封的烟,顿了一下,放下准备划燃火柴的手,转而去推开窗。
无人的深夜他的肩背放松,和白日相比,好像是松下了什么负重,连站姿都不再板正,而是像个会在大街上冲着马车上的妇女吹口哨的小伙儿一样倚靠着窗棂。他抬手后梳了一把头发,铂金的发丝如同月光从他苍白的指尖流走,又调皮地跳跃坠落在他额前,他敛眼,颤动的睫毛撩动眼前垂落的发丝。
点滴星火在他指尖燃起。
杜兰特含住一口烟雾,松开扣住喉结的睡衣领子,缓慢又肆意地吐出那一口烟。
他撑住窗框,目光放空,洁白柔软的睡袍被风吹起,在他的身躯上勾画轮廓。随便叫一个认识他的人来——不论是和他熟悉的还是仅有一面之缘的人——都难以认出,这是那个杜兰特,那位永远刻板严肃的堂·杜兰特。
夜晚是一种令人不自觉就松懈的掩护,那令人迷醉的阴影可以掩盖许多,至少对于杜兰特而言,他可以在这样的夜晚掩盖住他的疲惫,放纵自己,像个流氓一样站没站相地抽上一根烟。
他没有注意到,这让他放肆的黑暗,同样盖住了另外的东西,另外的放肆。
譬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另一端阴影里,藏在破布木后面的某个家伙。
苏伊萨的心脏此刻正怦、怦地跳动着。
他认出来了,奇妙的,就在第一眼,哪怕连脸都看不清,但他就这样认出来了。那是杜兰特,那位堂·杜兰特。
他紧紧地盯着那个影子,那个白色的影子。这很失礼,哪怕对方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但不可否认这极其不礼貌——苏伊萨想,他这样做只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杜兰特先生发现罢了。杜兰特的这副模样肯定是一个秘密,假如被他发现此刻正有一个人在黑暗中放肆地窥伺,那他恐怕会立即丢掉这个刚到手不过两天的饭碗,被永远驱逐出杜兰特的地盘。
在某一个瞬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被发现了,但是杜兰特的眼神总是空茫茫的,褪去了白日的肃穆严苛,他松散的头发看起来潇洒了许多,还真像个酷酷的街头少年,松了口的睡袍泄露的那一小块根本看不清的肌肤莫名脆弱,苏伊萨看着他指尖明明灭灭的火光,磨了磨嘴里叼着的烟嘴,好像是在愤愤自己忘了拿火柴盒,不能像杜兰特一样吸烟。
他看着杜兰特抽完了一整根烟,又站在窗边吹了会儿风——他大概是在散身上的问道,他看起来就是这样爱惜洁净。
直到杜兰特的身影消失在窗边,所有的缝隙阖上,不再给任何视线窥探的机会,连月光都被拒之门外,苏伊萨才低下了头。
他把已经快要咬坏的烟嘴从齿间解救出来,又收回口袋里。
他从那团阴影中走出来,月光又被层云截断了,于是他就顺着这片黑暗,摸黑走回了石屋。
他的背已经不痛了,可以继续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