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乐闲道:“他做他那一辈子的富贵闲人,孩儿就管他一辈子……阿玛!”乐闲踌躇片刻,猛地抬头道,“阿玛,孩儿恳求您,早立二哥为世子!”
\t说完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镇国公倍受震动,上前扶起乐闲,责怪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我心里属意谁,你看不出来吗?”
\t乐闲笑道:“阿玛抬爱,孩儿身份低微,难当——”
\t“胡说八道!”
\t气氛陷入沉寂,半晌,乐闲幽幽道:“阿玛,若不是我额娘难登大雅之堂,为何您……连个名分都不给她?”
\t镇国公阖目不语,并不是所有秘密都难以启齿,但匪夷所思、违反常理的事情跑出了聊斋,那便是无法行走在阳光之下的怪力乱神,不足为信;说出来,好似蒙蔽,反倒不美。
\t想到此,镇国公道:“天色不早了,你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就回去歇着吧。”
\t乐闲大失所望,好歹打起精神,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孩儿此去,非一年半载的回不来,我想请阿玛您做主,把青绿和桃酥姐派到成荫身边儿去,他娘从去年开始,身子就不见好,膝下又只有成荫一个,忙不过来,男子又没女子细心,且有些事情,儿子不好经手;至于老五老六,他们若想回家,就放他们回去,若不想,阿玛您看着办吧。”
\t乐闲将近人的后路布置得滴水不漏,生怕主子走了,下人挨欺负。镇国公气笑了,他不成想乐闲竟是如此与镇国公府不交心,他扪心自问自己没有半点对不起他的地方,可乐闲的患得患失,着实令镇国公心寒不已。他心灰意冷道:“都按你说的吧,不然,我又能怎么办呢?既然你不相信阿玛,往后,这镇国公府里,再无三阿哥!”
\t“阿玛!我不是不相信您,府里什么情形您一清二楚,正如此,我只相信您,相信您能护我周全。我只是想为您分忧,不然我又怎么会劝您早立二哥,一心为鹏图筹谋?我……”他的声音忽然微弱了下去,“我不能连累您太多,这次得罪了虎将军,往后少不得您如履薄冰;二哥体弱多病,对世子之位虎视眈眈,鹏图顽梗钝拙,难当大任,府内府外您一个人担着,做儿子的,能不担心么?”
\t一番话说到了镇国公心坎里去。镇国公转怒为喜,面上硬是不动声色,冷声道:“那你还偏要留洋?”
\t乐闲左言他顾,笑道:“由此可见,镇国公府不能没有三阿哥,但三阿哥,不能叫乐闲。那日我思虑不周,留下了姓名,不得已逃灾避难,还请阿玛给我个正经名字吧。”
\t难得见老三撒娇耍赖,镇国公柔情似水,道:“乐闲本是小名,一用用了这么多年,早成了习惯,也罢,”沉吟不久,便道,“你要走,为父不拦你,你从今以后,就叫做长行,”目光炯炯而富含深意,落到乐闲年轻的脸上,“表字将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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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第二日清早,长行拜别父母,左看右看不见鹏图。鹏图昨晚被放出来,形容憔悴,大吃二喝一顿,仰头便睡,不知是没起,还是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仍在怪他。长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请柳成荫转交给鹏图,信中殷殷切切,嘱咐鹏图今后三思而后行,多与二哥亲近,多谈些吃喝玩乐风花雪月。“从来纨绔少伟男”,谁懂纨绔遍身寒。
\t柳成荫念洋学堂,顺其自然入了教;司大夫力劝乐闲信仰基督,但乐闲觉得加入一个不能为他所用,反而要守一堆莫名其妙规矩的组织是自找罪受,尤其不感兴趣;这一回远行,柳成荫给了他一只银质十字架,这是他身上除乐闲送他的东西之外,最值钱的:“乐——将归,你把这个带上,入乡随俗。”
\t长行不客气地笑纳:“私下里你还是叫我小名吧。”又转向白师父,深深下拜,“老师,乐闲走了。”
\t白师父等他起身,强忍不舍,怕他一人在外吃亏受气,恨不得把自己也装进行李里,可他毕竟不能真的变小,只能将牵挂和数十年的人生经验融成满肚子箴言,道:“你此去一个文化背景与大清截然不同的地方,万要学会包容;但你要记得,我们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惯性里,这种惯性源于千万年前,被延续到你手中,与其他惯性发生冲撞时,你要明白双方没有对错,并不是说西洋的一切均为上佳,而是谁更符合现时的发展需求,谁便正确。万事要有自己的判断。为师期望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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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言犹在耳,长行回过神,从怀里掏出镇国公给使馆的信,翻阅上面的地址;已经看了两个月,早已烂熟于心,然而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对照了一遍字母。突然袖子一紧,顺势看去,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扬起脏兮兮的脸蛋,伸手做出讨钱的姿势,口中重复着“面包”这个单词。
\t长行心想,他去年犯太岁,明明是为鹏图做嫁衣,结果有容没改头换面,他却改名换姓,合该破财免灾,便掏出荷包,取出一便士递过去。小姑娘紧盯着他,不仅不见笑模样,还有些紧张,乐闲以为流浪的孩子,戒备心重正常,正要开口鼓励,忽然自己的行李箱被人风一样地卷走了!
\t那小女孩儿一改我见犹怜,夺过一便士健步如飞,如一滴水珠,顷刻间汇入码头市场的人流中。
\t长行五味杂陈,满腔欣喜消失殆尽——这分明是这片大陆赠与他的下马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