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乐闲嫌弃道:“我不要,你脑袋真硬,炉果都能压碎了。”
\t鹏图就等着他这句话,转手塞进自己嘴里,渣渣天花乱坠,掉了满炕,乐闲扑落扑落床铺,鹏图盯着他的脑瓜顶,马马虎虎地一番客气:“你真不吃?厨房昨天做的,加了果脯的!”
\t“我不要,”乐闲道,“不是生了炉子才能就火做炉果吗,你这儿生炉子了?”
\t鹏图道:“生了,我告诉太太①我热,她非说我冷,还要烧炕呢。”
\t今年的秋季来得似是而非,乐闲还盖着夏凉被,没人提,他也不说换;打眼一看,鹏图的炕上已经铺满几层厚棉被了。
\t乐闲提溜起棉被一角,道:“你不热呀?”
\t“我热呀!可是太太不让金碧给我换。”鹏图拄着腮帮子,郁郁道,“我记得去年这时候,都要下雪了,谁知道今年怎么整的。快点儿下雪吧,下雪凉快。”
\t乐闲心想,鹏图投他以炉果,他这个做叔叔的合该报之以仙藻。沉吟片刻,他对鹏图道:“我给你下场雪啊?”
\t鹏图道:“你又不姓张,玉皇大帝能听你的?”
\t这话是大夫人常说的,她对镇国公说,因为镇国公说普天下男人之毕生心愿都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她生气;她对鹏图说,因为鹏图软磨硬泡让她跟星星说,都自觉点儿掉他怀里,她宠溺;她对浅绛说,因为浅绛说大夫人的女红花样得流芳千古才对得起大夫人对美的贡献,她自谦。一句话包含了大夫人的七情六欲,十分有人情味儿。传到了鹏图嘴上,依葫芦画瓢,不免丢三落四,但他至少学到了个“人味儿”,再刨根究底,这个人味儿——人生乐趣的效法——脱胎自李太白的名句:人生须尽欢。
\t摒弃“得意”,说明人好了赖了都得“尽欢”。鹏图当即允许,乐闲爬上炕,请大侄子与他一同扯棉被。棉被针脚厚密,任尔东西南北扯,我自岿然不动;两位小爷力松劲小,属于以卵击石;牙口虽好,但乳虎啸谷,没人搭理;鹏图颓然,乐闲扒窗户没见金碧身影,回身拍拍鹏图的脑袋,让他放哨,自己则蹑手蹑脚去了外间,在金碧的针线盒里飞快地翻出了一把小剪刀——
鹏图精神大振,霎时间被褥血肉横飞,白花花的棉絮与红彤彤的缎面云蒸霞蔚。
\t乐闲道:“鹏图你看好了!”然后就手将棉絮往空中挥洒,屋里霎时有形不累物,无迹去随风。俩小子腾云驾雾,鹏图也积极地掬起一捧棉花朝上面抛:“下雪喽!下雪喽!”
\t这场人工造雪无休无止,待金碧洗好衣服,老远儿听见小主子连一接二的叫喊,赶忙进了门,差点没晕过去,屋里皮儿片儿的,连个下脚地儿都没有,小主子疯满脑门子汗,她要过去给擦擦,省得着凉受风,鹏图却不随她愿,猫腰躲过,手里抓着两把棉花去给院子降温。
\t乐闲抱个松软的棉枕头,跟在鹏图后头勤勤恳恳地做后勤;棉絮源源不断,他们又十分勤俭,对不融化的雪花加以重复利用。棉絮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生无可恋,委顿在昨日积水中,缩成委屈的一揪。
\t鹏图道:“呀,它咋啦?”
\t乐闲道:“它死了,我们把它安葬了吧,”说完以身作则,将枕套用做裹尸布,胡乱塞入以落水棉絮为主的破烂,沙石树杈弹冠相庆。鼓鼓囊囊塞满了一包袱,鹏图又问:“然后咋办?”
\t乐闲道:“我们拿出去,葬路口那棵树底下。”
\t“院里就有树,不用跑那么远。”
\t“院里还有土呢,你见大哥哥埋院里了吗?”
\t两个小孩子对传说中的大哥和阿玛没印象,但在他们微小的阅历里,只有大哥、阿玛是死人的范例。每年清明扫墓,他们都要随家人去东陵山墓地祭拜。山下有个镇国公的别庄,内有石榴树,每年秋天结果,滋养府中老小。
\t鹏图觉得此话有理,大夫人却觉此言差矣——她闻讯赶来,乍一听这不敬大哥的话,整个人气得要一飞冲天。鹏图有大夫人的私心保护,弱化成了被叔叔带坏的小可怜;乐闲虽与鹏图年纪相差无几,但他是长辈,怎可在小辈面前搬弄是非——辈分这个东西,与男人的那啥一样,好像越大就越有傲视群雄的本钱,而一旦令人不舒服,本钱就变成了原罪。
\t那啥毕竟私密,不像辈分可以摆阔。辈分又要有相称的年纪作支撑,辈分大而年纪小,一如点了状元却没有相称的才华,是作话柄的好材料。
\t乐闲与鹏图抬着沉重的包袱朝门口踉跄。棉絮生前轻若飞雪烟云,仙姿玉色,不惹凡尘,死后竟免不了俗,与任何物品的尸体一样发沉。叔侄二人自以为发明了一种新姿势,将包袱荡秋千似的荡起来,既可节省体力,又可乐在其中;跋山涉水到了门槛,只听大夫人发出驴样的吼叫:“小瘪犊子都给我回来!”
\t小孩子们手一抖,包袱自我放飞出了府。大夫人一路大刀阔斧,忽然门外传来镇国公的狮吼:“哪个王八犊子扔的麻袋,砸着马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