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禾说,他在纠正院的头一个月一心求死。但他没想到,原来自杀也是这么有难度的事情。他们身边所有可能被拿来自杀的东西都被收走,于是他吞洗衣液,但哪知学校的洗衣液兑了自来水,浓度不够,他没死成,还遭了一顿毒打。教导主任曾扬言“要让他们死都不敢死”。而这个人,就是刘卫国。
“真他妈是生不如死。”张嘉禾哑声说。
第二个月的时候,宿舍经历了一次大调整。在那天晚上,新的寝室里发生了斗殴。这些男生们为了确立地位扭打在一起。而他并不感兴趣,只顾蒙头睡觉。在那种高压环境里,人要么变得很麻木,要么变得同施暴者一样狂躁暴力。宿管听到动静后推门而入,质问他们是谁在打闹。
“是他。”一个蔫坏儿的小个子突然把矛头指向张嘉禾。
“对对,还有他。”其余几个人附和道,并指向另一张床铺。
张嘉禾无话可说,也无法辩解。他是少数,他们是多数。他只略略地扫了一眼那个人,那个和自己一样的倒霉蛋子。后来那个晚上他俩被宿管拎到操场上,大冷天只穿着一条裤衩,跳了五百多个蛙跳。
他和苏志雨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看得出来,张嘉禾并不乐意和我们分享那段回忆,我是指那段他和苏志雨互相支撑的时光。他只是寥寥几句带过这段情节。我想我能懂,那是他生命中难得的好时光了,是孤冷黑暗中唯一的光。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只想把它深深藏起来。
“该说到他的死了。”张嘉禾又灌了一口酒。他眯着双眼,已经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
“事情的经过很简单。有天夜里,他突然被宿管叫了出去。我觉得很奇怪,那段时间我们挺安分的,一丁点事都没犯过。他直到快天亮的时候才回来,精神很差。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死活不肯告诉我。第二天早训时,由于他跟不上跑操的速度,郑义就生气了,认为他是在故意逃避早训。”
“郑义是?”我问。
他笑了笑,丝毫不去掩饰眼中的寒意,“不必在意,已经是死人了。”
我没再追问,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总之,郑义那个杂种开始折腾他,把他一次又一次摔在地上。我发现情况不对,立马上前阻拦。那个时候他的脖子好像已经断了,只能躺在地上喘气,意识也很模糊。郑义和我打了起来,我用前几天好不容易捡到的一块碎玻璃划伤了他。然后我就被关进禁闭室了,这次只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被放出来时,他已经不在了。”
我和林或喜相顾无言,他的眼里有些亮亮的东西。
“我听他们说,他被抬进宿舍躺了一个晚上。刘卫国在白天时来看过他,即便那个时候他已经开始吐血,刘卫国也觉得毫无问题,他只是看了看就走了。后来晚上时,他苦苦哀求寝室里的人叫救护车,他们就去找宿管,然而宿管也只是见死不救。他就这样没了,不明不白地没了。”
“那是七月。后来这件事被闹上媒体,育樟也暂时停办,我回了家。说回家也不准确,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家。我回了黔城乡下的奶奶家待了快一年。我没想到,即便是出来之后我也会生不如死。”他沉默片刻,“后来周长歌找到了我。她告诉我,她要替他报仇。”
“长歌姐……是他的女朋友吗?”这个问题我刚问出口,就被林或喜狠狠掐了一下大腿。我也自觉不妥,有些后悔。张嘉禾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只是纵容地笑,然后摇摇头。
“只是老大喜欢他。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欲言又止。
“所以这些年里,你们已经解决掉了郑义和那个宿管,这次是刘卫国?”林或喜问,他这个人简直自带屏蔽八卦的体质。
张嘉禾点头道:“我们以为他是最后一个和这件事直接有关的人,但现在看来不是。”
“明白了。”林或喜点头,“那西藏呢?和这件事有直接关系吗?”
这回张嘉禾有些意外,“没有,那是……我和周长歌认识之后的事了。这些以后再告诉你们吧,时间不早了。”他放下酒瓶后起身,缓缓走到窗前伸了一个懒腰。我们头顶昏黄的灯光在这个瞬间变得轻盈,在我的视网膜上印出一片淡淡的光晕。它面对的不再是漫长黑夜。
天也亮了,雨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