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骆驼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们加快飞行速度,加到比正常速度快两倍左右,但时间缩短到一分钟。”
芦幸愣了一下,接着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微笑的感觉不见了:“你们不可能做到的,加快的感觉会比现在还难受百倍。”
“那如果可能呢?”张骆驼喘息道,将手握成拳头,忍住痛苦的感觉,他感到仿佛有一股电流从他的身体穿过。
芦幸停顿了一会儿:“你不可能做到,现在你听起来就够惨了。我试过,张骆驼,也许你不知道。我和郑郑试过一次,想冲破南墙,不到三秒我们就停止了,那感觉像是我们快要魂飞魄散了,那样试只会死——像死在漂泊无尽的网络上……”他絮絮叨叨的,那感觉像是覆盖在他的身上,再次从他的话语里喷薄而出,将整个飞船舱包围起来,“你们那样只是找死——我劝你们最好不要那么做。”
“我和乔德商量一下对策看怎么飞。”张骆驼迅速说,当做没听到芦幸的话,关掉了对讲器,抬起头来,他还没说话,乔德已经皱起了眉头,朝他摇着头。
“你在做什么?”乔德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冰冰。
“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我们两个人都得被三分钟折磨死,我可以一……”张骆驼笨拙地解释道。
“飞船里有降落伞,在抽屉里,你自己戴上,等会儿我给你开门,你跳下去。”乔德说,不由分辨地,他按下一个键,抽屉自动打开,白色的降落伞静静地躺在里面。
“你什么意思?”张骆驼愣住了,不知所措地面对眼前的一切。
“办法是好办法,但一个人就可以完成,我来,你下去。”乔德说,也许注意到了张骆驼的失落,放缓了语气。从他的眼睛里,张骆驼能看到他自己,他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不。”张骆驼坚定地摇摇头。
乔德脸上被飞船灯的光线照亮,闪烁,张骆驼看不清他的表情。
乔德的声音很轻,几乎像请求:“我是赎罪,但没必要拉上你。”
“那我陪你赎罪。”张骆驼打断了他,双眼一眨不眨。
乔德没有回答,那光线仍然一阵阵地在他的脸上扫射着,遮盖住他的想法,良久,光线渐渐变暗,然后熄灭了,那清晰的脸重新出现在张骆驼眼前,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乔德转过头去,低下头,望向方向盘。
“要是你死了怎么办……?”他的声音很轻,头次有无力的感觉。
张骆驼低下头去,茫然地望向自己的手,他看到了自己的大拇指,上面没有指甲,伤痕结痂不久,像是弯弯绕绕的白色树枝。
“我本来就是仿造人,不会死亡,只能算报废。”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而且……”
他望向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像永无尽头。
“我们现在本来也就没活着。”他呢喃道。
他抬起头,和乔德两相对望。他们望进彼此的眼睛,什么话也没说。寂静在此刻蔓延。他们听到什么的响声,那声音像是遥远的哭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也许是来自他们内心,他们自己。
乔德终于屈服了,他轻轻地,几乎像是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但记得如果难受要喊停。”他说。
张骆驼按下了对讲器的开键,他不等芦幸说话,直接说道:“我们准备加速了,一分钟,芦幸,看好了。”
乔德和他对视了一眼,转过头去,解除了自动飞行模式,左手重新握住方向盘,飞行速度选择了偏慢,但他们仍然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痛苦像是潮水般袭击着他们。乔德将右手放在变速杆上,但没有动。他回过头,朝张骆驼望了一眼,才轻轻地拉下了变速杆。飞船的嗡鸣声忽然加大,一些小小的火星在飞船前段迸发,座椅震动不停,张骆驼的全身起伏不定,安全带是防止他飞出座位的最后装备。
“吱——”,和“南墙”间巨大的摩擦声在飞船前窗连环响起。尖锐的疼痛像是一把水果刀从中切断张骆驼的神经,那疼痛太过显然,比刚刚他们所体验过的还强十倍,尽管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在痛苦的海浪拍打来的那一刻,他全身还是忍不住抽搐不止。他不禁咬住嘴唇,但呜咽仍从缝隙里逃出。他闭上眼,忍过那阵疼痛,另一点痛苦却从他的脚底侵入,一直到他的神经各部分。
“你们在做什么?”芦幸的声音从对讲器里传来,试图表现得非常不屑,但吃惊从那短短的句子里泄露出来。
“像你想的那样,加速。”乔德冷冰冰地说,尽管他的语气平淡无奇,但仍然有一丝痛苦不小心地从他的嗓音里透出。
“但我没同意你们这么做,”芦幸说,“头儿,你别想白费心机——”
乔德甚至没等他说完,再次拉下变速杆。飞行速度再次加快。张骆驼被冲击力甩在座位上,比起疼痛,他更感觉到一种意识的涣散,像有种东西把他从内部瓦解,飞船舱窗户开始震动起来,那声音犹如城市大厦的玻璃被风鼓动,冷冰冰而巨大。张骆驼眨眨眼,他看到他们面对黄色的土地,灰色的天,眼前空无一物,但飞船发出近乎绝望的呐喊,有东西挡着它,那是什么?一道程序?一道隐形墙?飞船自己——飞——飞——然后摩擦出火花。
“你们疯了吗?——”芦幸的声音从对讲器里传来,听起来很愕然和惊惧。
飞船持续向前飞——飞,张骆驼眨眨眼,窗外的天空再次出现了零星的黑斑,它们从天空中破土而出,甚至开始反噬天空,用黑色一点点将它包围,飞船的火花零星地散落,但阻止不了那趋势。张骆驼靠近窗户,在疼痛中看向地面。黄色的土地,它开始一节节被黑色消退打败。
“等等——”芦幸再次说,不知为什么,那对讲器发出的声音非常小,也非常弱,轻飘飘的,像是从很遥远处发出的信号,被什么拦截,轻飘飘的,像一个彩色的小圆点,他停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不知所措,“你们下来吧,今天我就当你们没找过我,以后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张骆驼看向窗外,外面已经被黑点吞噬完毕,到处都是黑色。飞船仍在向前飞,但周围已经没有其他的色彩,而是一片黑,那些黑色闪闪发光,沉寂下去又发亮。
张骆驼揉揉眼:“乔德……”他轻声说,“你看得见那些黑色吗?”
“看得见,我想是因为我们的视觉系统被程序破坏,它在警告我们再下去就完蛋了……”乔德轻声对他说,避免被芦幸听见。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灰色的眼球中充满血丝。张骆驼伸出手,他想摸摸乔德,但他刚伸出手就无力地垂下,他没有力气了,痛苦之后是麻木,沉重的窒息感压住他的头脑。
吱——吱——单调沉闷的碰撞。蓝色。红色。张骆驼微微移动眼球。幻想的色彩从黑色里飞一般滑过去。
“你们听到了吗?只要你们下来,我们就一笔勾销,我不会帮你们,但也不会向管理部透露任何东西——”他听到芦幸的声音,那声音小的已经快从他耳里消失。张骆驼揉揉耳朵,他的听力似乎也变得异常了。
“你还好吗?”乔德看了他一眼,尽管他自己也不怎么样,“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
张骆驼摇摇头。不能减速,他知道,一旦减速见完了。他低下头,沉思地望向那对讲器,听着芦幸开始有点慌张的声音。
“你们听得到吗?”芦幸在说,“操……头儿?仿造人?……乔德?张骆驼——”
而且不止是不能减速。他想,感觉一个朦朦胧胧的时机就在眼前,那时机就在一瞬间,转瞬即逝,他们必须得抓住那个。
他们还得加速。
张骆驼深呼吸一口气,用尽全部力气挺直身体,咬着牙齿坐起来。
他把手握在变速杆上,望向乔德:“可以吗?”他低声说,随时准备放开它。
乔德凝视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珍稀的东西,那双灰色眼睛像是要在这一瞬间记住全部东西。忽然,他抬起了手,用冷冰冰却温柔的声音回答道:“去吧。”
“你们到底在干什——”芦幸在对讲机里不耐烦地说,但没有人回答他。
张骆驼在剧痛中拉下变速杆。
飞船的嗡鸣猛然作响,那声音像凶猛的波涛,无尽的震荡在这一刻袭击张骆驼。飞船的冲击力猛地变大,以之前几倍的速度冲去。张骆驼听到飞船的“咯咯”声,那是无数零件崩溃的声音。
芦幸的话语中断了,他怔住了。
张骆驼被甩回椅子上,他无力地看着窗前。无穷的色彩,麻木的感受。那些色彩以比刚才快几千倍的速度涌来。那些黑色宛如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和洪流,泉涌而来,包裹整座飞船,无尽的痛苦像几万根针扎在他胸口,飞船抖动起来,以一种大义凛然的态度面临崩溃。
他感觉他要死了,濒临死亡,也许下一秒就要死去。心悸的触感包裹了他的四肢。
他看到纯白色的光,接着它闪回成黑色。
他听到温柔的歌声响起,像是呢喃。
他闭上眼,在他完全陷入黑暗前,某个不甘心的声音刺破温柔的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操……你们他妈的赢了……我同意结盟,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