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二十一分,灰色中压着一点黑。这就是天空的绝对阈值,重庆的夜晚从来没有出现过纯粹的黑色。张骆驼望向窗外,飞船渐渐下落在停船场。他们下了飞船,张骆驼披着一件夹克,穿过无人的马路,远处几百米的高空,全息影像对他们弯下腰。
“消费主义的天堂……”柔和的嗓音,无可挑剔的面庞,黑色头发的女孩儿向他们展示奢侈的银色裙子,背后百货大楼的标志闪闪发光。他们疲惫地穿过去,再穿过去,那些大厦、甲壳虫般的密密麻麻的停船场,疲劳一整夜的游戏厅、善解人意的酒吧和舞厅。他们的终点像是永无尽头。
他们走过的路越来越萧索,视野里的建筑物渐渐稀少,最后他们绕过无数遮掩街道的霓虹灯,停在那座被废弃的运动场面前,那里空无一人,它已经跟不上时代,一切被推倒重来。
张骆驼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他来到这里两次,一次因为飞船坠落,一次是为了阿煤。
他踏上塑胶跑道,朝绿色的草坪迈去,乔德悠闲地跟在他身后。他们渐渐走进中心的圆圈。运动场广阔而平坦,张骆驼看到了那架被他废弃的飞船,它仍然停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化石一般。
他闻到空气里流淌着一股淡淡的烟味,他回过头,乔德在这清晨点燃了他的第一支烟,这次他的动作比上次熟练很多,他把“黑川”的烟叼在嘴唇上。扑。火花冒出。他深深吸了一口,再吐出来,皱起眉头。
“怎么样?”张骆驼问他。
乔德摇摇头:“很差。”他的语气非常平淡,但他坚持吸完那一支烟。他们继续朝运动场中心走去,迈过那架飞船残骸,张骆驼不舍地看了它一眼,它周边是一片秃地,没有一点人造绿草,因为在坠落时那一小片被烧干净了。
“啤酒也很难喝、早餐也很难吃是吗?”张骆驼调侃地问道。
乔德不出意料地点点头,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包括这个烟,我以前就猜这个不怎么样,结果是真的。”
“看价格就知道,这个是出了名的廉价烟。”张骆驼朝他摆摆手,“味道不纯。”
“我不明白什么纯不纯的,但是我觉得它味道很糟。”乔德沉思着,说,“我之前在火星上没有抽过烟,我们不被火星基地允许抽烟,因为我们要来地球,抽烟也许会让我们的抵抗力减弱,无法坐宇宙飞船,承载从火星到地球长达几天的飞船旅途。”他说起火星,那些往事。张骆驼静静地听乔德说每一个词。
“到了地球以后,我看到很多人抽烟,喝那些啤酒,就像很多人在公司的餐厅吃饭一样,这就像他们自生带的习惯,是他们必备的一个本能,也许不太好,但是如果你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就难免这么做。”他摇摇头,像是很不赞成。张骆驼听着乔德的话,他立刻想起那些在公司的日子。乔德,整个管理部都对公司的餐厅嗤之以鼻,他们宁愿饿肚子也不愿喝一点来自K型仿造人端的粥。“肮脏。”赵一趾高气扬地评价道。
“我一直自以为我和你们不一样,但事实证明……”乔德垂下眼睛,他看了一眼手中的烟,语气冰冷而嘲讽,“不管抽不抽烟,拒不拒绝某样东西,我们没有任何不同,这一切早就注定好了。”他埋下脑袋,再次吸了一口烟,吐出雾气,他闭上眼睛,放松地展开身体,像是漂浮在空中。张骆驼看着那雾气飘入灰雾中。
他隐隐约约地明白对乔德来说这烟也许不是烟,也不是任何其他的东西。原来从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些自以为是的不同全都埋在这根香烟里,乔德从其中看到了小小的真相,而以前他把它们抛之脑后,从来不去思考。
“我之前还想拯救你,我以为我的命运是注定回火星。”乔德说,他看着燃烧的烟头,语气苦涩,“但是这个可以提醒我,我和你们一样,从来没有什么不同。”
咖啡。香烟。啤酒。那些他不屑一顾的早点,难闻的东西,口感苦涩的食物。气味,热度,感觉,重庆的生活。他完全舍弃它们,视他们为虚假,为了火星,命运,还有未来的生活。但他现在试图将所有的真相刻在他的脑海,就像铭记住他的过去。他在长久的冰封之后终于轻轻地说出了这些话,进行坦白,而在过去面前他甚至没法开口,直到运动场上只剩下他和张骆驼,他终于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他们在运动场里站了很久,然后回去。
而这不是他们最后一次来到运动场。第二天,张骆驼睁开眼,转过头去,看到乔德灰色的眼睛已经睁开,他沉默地盯着张骆驼,像是在注视原本熟睡的他,又像是在等待他醒来,他们再度在早上五点一前一后地起床,无需对方多话,就默契十足地搭乘电梯下楼,再次来到这里。他们呆在这运动场中,偶尔会说些什么,有时什么都不说。灰蒙蒙的地带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就像以前在舞厅的一块黑色的三角地带。
乔德站在运动场的中心圈里,他望向天空,一些什么被他铭刻在眼睛中,尽管他一言不发。
“火星上能看到月亮。”他看着天空,突然讲起那些行星,他对它们熟悉无比,“月亮,卫星,还有太阳。”他的视线穿过了这些像是永不会消失的灰雾,抵达某个地方,“我十二岁的时候和我父亲一起躺在草坪上,研究过月亮上的黑点,那里的天空不像这样,黑是黑,白是白。”
太阳,月亮,卫星。张骆驼抬起头来。他的头顶上方挤满了灰色的云和雾气,其中一些云整齐地堆砌,像是游戏里巨大的海浪,笼罩在他们头顶上。他无法想象那些,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次也没有。他睁着眼,试着学乔德视线穿过那些灰雾,想象那些行星的样子和亮度。乔德曾和他讲述过星系和星云,当时他们待在乔德的家中,乔德铺开一张世界地图。张骆驼抬起头,朦胧间他仿佛回到老头儿唱片店的休息室,头顶是那些大洲大洋、星星,乔德和他交谈着这个。
蓝色的天空,地球外的宇宙,会灼烧人的大气层。
它们朦朦胧胧地出现。
他不自觉地想起他的愿望,它已被尘封很久:退休以后周游重庆,他曾渴望走过地图的每一个地方,飞到各处去,但他没有做到,他唯一一次离那最近的时候是有一次暴风雨夜,他的飞船被气流裹挟,不断向上,但他强力将它按了下来。“飞到几千米以上会死亡。”他牢记着重庆的忠告。
但那几千米上面是什么?死亡之上是什么?他不自觉地想。他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天他们待了大约四个小时的时间,直到赵一给乔德打来了电话。
“你为什么没在公司?”她狐疑地问。
乔德沉默了半晌,回答道:“今天的交通状况不怎么好,路上有人出了交通事故,我等会就到公司了。”
他挂断电话,在张骆驼的注视下垂下眼睛去。
“交通事故?”张骆驼眯起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他知道他的这个微笑不怀好意,乔德以前在公司是唯一一个从不迟到的人,他每天都来的很早,这就像一个定式或者公式,他跟在乔德后面,追问道,“是什么交通事故阻碍了你?”
乔德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了过去。
“你。”他轻声说。
张骆驼停下了脚步,他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