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幸愣住了:“你在说什么?”他试图嗤笑了一声,面色却变的苍白无比。
“对不起。”乔德说,他忽略了芦幸的语气,平静地说。他说这话时有些笨拙,他完全不习惯这样说,但他坚持说完了,语气真诚,就像他对张骆驼,声音干涩无比,“我想和你说声对不起。”
芦幸语气令人听不出情绪地说:“对什么?对你回不去火星这件事吗?你不用说,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他觉得自己开了一个乔德伤口上的微笑,又得意地嗤笑了两声,但那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发自心扉,他看起来有些诧异。
乔德摇摇头,显然他的注意力完全没在他回不去火星这件事上:“是对曾林,还有你。”
芦幸听到了曾林,颤抖了一下,但他马上用不屑的冷笑掩盖了过去,他的目光冰冷无比:“你何必装成这个样子呢?”
他朝后一昂:“毕竟你根本不知道,也完全没法理解那些痛苦,所有的东西对你来说都只是回火星的障碍,现在那障碍包括你自己——你的心早就被冻住了,你没必要勉强自己道歉。”
他非常咄咄逼人。但乔德并没有因为他的冷嘲热讽退缩,相反,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语气平静:“也许你是对的,我的心早被冻住了,我是没有资格这样说,尤其是在你和曾林面前。但我仍然想道歉。我以前从来不懂那些痛苦,不把它当回事,因为那时我只知道心被冻住的感觉,但不知道将冰冻的心用火烤化,却再被冻起来是什么样。”
乔德几乎像个笨拙的小孩那样形容道:“直到我自己感受了一遍,我明白了。”
芦幸仍然在笑,但他的笑容没有刚才那么自在了,而更像一种伪装,每当乔德说一句那笑容就僵硬一些。也许是因为他根本没想过从乔德口中听到这类的话。心。道歉。冰冻。那些几乎令人诧异的情感。
“那很痛苦。”乔德喃喃地说,“当你整个人已经知道了情感这回事,并且拥有了它,但是上天却想把它收回,就好像拥有了生命后再死亡了一次,你眼睁睁地看着那种虚无感覆盖了过来,你想反抗,但是却没办法反抗,你甚至连抗议都没有办法,因为那是上天的决定,但是你还是感觉痛——很痛。”
芦幸许久没有说话,他仅仅只是直视乔德,像那样他就能得到他在思考的一切。
乔德继续说,若有所思的:“痛到你感觉到你其实一无所有。”
他抬起头,直视着芦幸,后者已经没有再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也直直地看着乔德。乔德停顿了一下,接着坚定地,轻声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道歉——朝你和曾林。”
“……以你过去的朋友的身份。”
笑声从芦幸嘴中彻底消失了,他像忘记了微笑是怎么回事,而那笑意也从面部的肌肉上撤离,他不再微笑,不再伪装,许多情绪一闪而过,但马上又归于平静。接着芦幸再次轻笑起来,他把头埋进手中,趴在桌子上笑,桌子因此抖动。他又抬起头,张骆驼和乔德这才看清楚了他。芦幸没有再笑了,他的眼睛里藏着眼泪,眼泪从他的眼角下划过。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似有似无的哭泣。最后他坐了起来,面色已经变得和往常一样,尽管粉色仍如每日必见的潮汐停在他的皮肤上。
“你以为你是谁?”他深呼吸一口气,说,“……他已经死了,你道歉有什么用。”
他躲过乔德的目光,低下头,没有再说别的话,满屋都是他轻微的抽噎声,他无法抑制住那声音,只能由它自由流淌。
全息影像在桌上静静地闪耀。好一会儿,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逐渐消失。芦幸用手揉着鼻梁,将自己藏在阴影下,仍然一言不发,犹如眼泪已经让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良久,他完全恢复了几乎等同于冷淡的平静,终于开口了。
“你让他走吧。”他说,非常疲惫。
“我是说他。”他看着他们困惑的表情,指了指张骆驼,张骆驼不明了地动了动。
芦幸看出来他们没明白他的意思,低下头来,他的手再次像之前那样划过桌上的那些键。红色的、透明的、黄色的。最后他的手停在一个蓝色的键旁。
“你知道这个键是什么吗?”他忽然抬起头,问道
乔德扫了那一眼,第一次有些疑惑地说:“呼叫服务员键。”
芦幸点点头:“是的。”他说,若有所思,“但是我按下去,进来的不会是服务员,而是赵一和她的人。”
张骆驼猛地一颤。
乔德的目光变得锐利,他条件反射地朝门口一瞥,但他只瞥到了一片平静。
“他们在一楼的大厅里。”芦幸解释道,他指指门,“你们可以去看看,在电梯旁,那里有个小阳台,可以朝下面看。”
乔德站了起来,张骆驼跟上去。门外很安静,没有声音。皮鞋踏在地板上,反射出电梯的LED屏。乔德轻轻地走到小阳台上,靠在电梯的死角处,他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楼,灰色眼睛闪闪发光。接着他像明白了什么,把位子让给了张骆驼。
张骆驼低下头。一片白色的空隙里,无数游戏的光影闪动着。一个人站在一楼地正中间,她的表情冷漠而傲慢,鼻环闪闪发光,手放在衣兜里。而四五个人围着她,他们的衣兜看起来都鼓鼓囊囊的,像揣了些什么。
她抬起头来,无意识地朝上面望了一眼。
张骆驼不自觉地朝后退了一步。
她没看到他。
他们退回了房间。
芦幸平静地坐在座位上,他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他们已经变化了的面部表情:“看到了是吗?”他毫不惊讶地说,轻轻地让椅子转动了一下,沉思着,继续说道,”这就是我的主意——乔德,让你痛苦一辈子。我因为曾林恨你,现在也恨,我想告诉你一切真相,然后就把你推下地狱。我在来之前和赵一约定好了,把你还有他约到这里——”
他轻轻地瞥了张骆驼一眼:“当然,前提是他还活着的话。她是这么给我说的。我想在告诉你们一切后,就按下这个键,让他在你面前被带走,就像当初我看到曾林死一样。”
乔德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把张骆驼护在他身后,但芦幸毫不在意他的动作,目光停在蓝色按钮上,手在上面轻轻摩挲,继续喃喃地说:“只要我按下这个键,他们就会从一楼冲上来,看他在不在这里面……而现在,我已经准备好了……”
芦幸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直视他们:“……但是现在我因为玩游戏太疲惫了,看不清任何东西,需要一分钟的休息时间。这一分钟里,发生什么我都不知道。”
“一分钟,只有一分钟。”
他朝椅子上一躺,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