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在我看来你们没什么不同。”他听到张骆驼坚定地回答,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
他颤动了一下。没有什么不同。张骆驼的这句话直入他的耳膜,乔德知道这不算什么,但张骆驼以为自己是人类,直接说出这种话。思绪在他头脑间混乱地徘徊。人类和仿造人,仿造人和人类,情感,还有眼泪。仿造人和人类的区别在哪里?那个问题再次困惑地组成陷阱。火星告诉他仿造人没有感情,因此不算人类,但假如仿造人拥有感情和思考,他们算人类吗?他的思想自动变成词句和段落,在他的脑海里成形。一些奇异的想法渐渐在他心中组建而成,而另一些慢慢动摇。
他和张骆驼离开化妆室时,这个问题仍然在他心中盘旋。他又想起一件事,和张骆驼相关的,他告诉了张骆驼,当时张骆驼曾经无法修理好一个玩具狗,最后顾客来了电话,联络部的人告诉乔德那个是顾客的仿造人恶作剧。乔德本来觉得没什么——管理缺乏的仿造人。但现在那个场景变得不一样。
那张纸条上写着:“爱!我想要爱!”情感,又是情感,情感在重庆这座地球的废弃都市上像是一阵冷风。
乔德眨眨眼。他昏昏沉沉地想,完全无法想明白。
假如仿造人和人类之间差的是情感,那么什么算是情感?是爱吗?
那么……爱什么是呢?
赵一的眼光狐疑而冷淡,她在乔德和张骆驼出现在后台旁时发现了他们。她不安地朝他走来:“你刚刚在做什么?”她在燥热的人群里质问他。而乔德轻描淡写地躲过了这个话题。“没什么。”他说。当天晚上他将李香香带到公司后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家旁边的“夜间飞行”,他点了一杯“佛门”,然后是第二杯、第三杯。
他的思维慢慢模糊。仿造人。人类。仿造人。人类。这些无名的念头在他头脑中交织。
也许没有区别。他冷酷地想,走出“夜间飞行”。混乱的思绪让他无所适从,他心里甚至涌出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得打电话给张骆驼,告诉张骆驼他们在监控他。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不这样做不公平,张骆驼对这些事一无所知,也许是因为李香香,又也许是因为那张纸条:“我需要爱!给我爱!”这些东西像一个隐形炸弹般压迫着他的喉咙。他知道这个念头很古怪,但是他想去做,就像过去一样,这个夜晚让他非常难受,酒精冻结了他的血液。
但他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第二天醒来以后,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打电话的事,并且决定晚上到张骆驼家去,至于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他没有想好,他感觉太混乱了。
他走进了张骆驼的家,张骆驼慌张地看着他。
张骆驼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R-63,他将存储器插入了电视。
当他们都跌倒的时候,电视上那些录像被快退,一幕幕流动。他看到张骆驼、他自己,那些街道和回忆。
张骆驼质问了他。
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走出了张骆驼的家门。
他们半个月没有见面。
那十几天乔德像以前一样生活,让自己埋头在以往的生活之中。管理仿造人、在公司外办理事务,穿过多多少少的人群,如同往常一般。而他也没有一次抬起头看过建立在十一公司面前的Q,他知道Q是虚拟的,无需尊重。夜里他走过南坪,路过玩埋地雷游戏的人的身边,听着蓝色的爆炸声,穿过相对的屏幕间,像穿过无尽网络。他冷冰冰地不和任何人对视,他就是以前的乔德。
他没有一次想起过张骆驼,但他时常在梦中梦见他。
他走过大门、走进街道,穿过冷风和无数个夜晚,终于在灰色天空下的某一夜不耐烦地踏进“夜间飞行”,芦幸打电话让他去接他,他喝的一塌糊涂,听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人。他迈入昏暗的酒吧,目不斜视地跃过烂醉的职员和乱放的圆形沙发。
他看到了芦幸,旁边还有个女人,那女人很眼熟,他想。
他注意到有一道视线直直地盯着他。
他冷冷地抬起头。
他看到了张骆驼。
张骆驼站在吧台旁边,他黑色的眼睛朝他望来。他们视线交汇了。
那十几天在这瞬间化为乌有。他像是回到了李香香的那天夜晚,也像是回到了梦中,张骆驼一如既往地站在他面前,那双黑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没有任何改变。
那天晚上他几乎对张骆驼全盘供出,他说出了很多东西,但仍然隐瞒了一些。
张骆驼不能知道那些,他非常清楚这点。
张骆驼不能知道,但他可以保护他。他一直这样想,直到张骆驼从高空的飞船跳下来,抓住他手时的前一分钟。
“那个仿造人偷偷溜进了管理部,提取了你的指纹,查看一些文档。”星期一的早上,他来到公司,赵一冷冰冰地对他说,她的鼻环摇晃着。办公室里一片杂乱,残留的子弹卡在办公椅的布料里,书籍和各种东西混杂在一起,电脑仍通宵亮着,停在“监控计划”的页面。
“我之前就警告过他……我甚至还给他打过个电话,模仿那个鬼流星帮,说他是个仿造人……我怀疑他那个时候就开始有企图了……”赵一自顾自地说,她低着头,抱着手,左脚踢开一个纸团。
“他呢?”乔德问道,打断了她的话。赵一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她踢东西的动作停止了。
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乔德。她眼睛里的憎恨浓的无人不知,她在颤抖,呼吸很沉。
“你说呢?”她说道。
他明白了,他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你这样会违反了火星的……”他听到赵一在他背后低声说,她不敢让管理部的人听到她的话,她在哭,眼泪流下来,“那只是个该死的仿造——”
电梯门关上了。
他开着飞船寻找他。他很快找了张骆驼,张骆驼的飞船状况很糟糕,几乎马上到坠机的程度。
“跳飞船。”乔德对他说,“抓住我的手。”
那一分钟,就在那一分钟。飞船坠落,张骆驼握住他的手,张骆驼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摆。他把他拉了上来。然后他才注意到张骆驼的左臂在流血,而张骆驼在颤抖。R-63仍然很多,乔德抄起枪,一架架灭掉它们。张骆驼在旁边帮忙,他第一次握枪,但做的很好,尽管他嘴唇发白,左臂因为子弹而吃力地颤动。
R-63全部消失了。天空恢复寂静。张骆驼的脸色越发苍白,飞船里的暖气热的像火炉,但他的手仍然很冰。张骆驼睁开眼,视线一片茫然,左臂的伤似乎给他造成了致命打击,R-63无比了解仿造人的弱点。
“张骆驼?”乔德说道。“我们去医院……”他深呼吸一口气,尽量保持镇定。他看到颜色柔和的血不断地从张骆驼的左臂流出,张骆驼似乎听不到他的话,只是兀自眨着眼,他的呼吸越来越弱,黑色眼睛慢慢黯淡下去。
“乔德……”乔德听着他说。
“死是什么感觉?……”
仿造人不会死,只会报废。火星这样说过,乔德知道,他记得火星法则。
但现在他觉得人类和仿造人也许没有区别,任何区别也没有。
他必须得带张骆驼到范柳那里去,否则张骆驼会无药可医。
他必须让飞船调转方向。
他必须要告诉他一切,毫无隐瞒。
“因为人类和仿造人没有区别。”
他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张骆驼。房间里安静的能听见呼吸,张骆驼被白色绷带包着的手指微微颤动着,窗外的雨飞速闯过。
张骆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